进了抱厦褪去衣袍,又裹了大蓝布袍挂上木屐一路从穿堂步出,来到一方大理石砌就,旁边四个葫芦纹样的出水柱子,方圆皆是十二丈,热气腾腾的池子中沐浴。虽是未到春季,仍在料峭之时,却皆是户外,其上只一六角亭盖,所着袍服也甚是单薄。
好在池中乃是温泉地热水,置身其中,不由得暖意盎然。
沐浴出来。就见被众人唤作花子的圆脸女婢,与引我前来的被唤作梨美的女婢,两人取了取了捻线绸料,灰绿色葫芦形纹绣图样的和服与我换上。外面又加穿了上下袄褂棉袍,倒也并不寒冷。
休息的房门上挂着墨蓝色幕布,两侧经年长青的芥草排列延展,正殿的道路旁是三百对小柏树常绿灌木,正中甬道上是一色油光可见的木地板,两侧则石阶极极,入门则脱换鞋子由木板而入,出门则穿鞋自石阶而出。
堂正中高出一块须弥铜坛,一侧四尺见方围起因有葫芦家徽的藩幔。堂中被静静翩然的香火轻烟袅袅婷婷和火红的明灯花颜映的宁静可爱。
院中的仆婢似是都十分热衷干活与劳作,每日跪在席子与地面上擦拭不休,对干净的执着绵延在每个角落,无处不是井然有序之感,不见一个怠惰不作之辈,倒让我隐隐感到自己似是有些不和谐了。
正巧这日梨美和花子同两个小厮在院中趴在一张大席子上扎风筝。
我看得手痒,便蹑手蹑脚上前去,从那平面螺钿细背八角绘色卡上取过两只湖笔,又两只大染,从旁侧红漆描金小几上拿过一方风筝纸,捉摸着要画什么之间,便见款款前来烹茶的丫头,端着填漆戗金的茶盘,上面是一色****定窑茶盏,仪态甚如画中之人。
于是便乜斜眼睛盯了她,依着样子在纸上打出底子,再以淡淡浅绛色做浮彩,一层层晕开,散点做透,晕染身姿,再以工笔描金绘出人物意态肌理,刻画姿容纹样。看有了几人凑过来看,便下了心思更是认真,将那丝丝墨发都要缭绕绘出个姿态意趣,无一笔懈怠。
一众婢子小厮围着我看我画完那风筝纸。梨美便不由道“真是有趣精致。只是如何能扎到风筝架上呢,”说完,便急急叫小厮去取竹篾片好定架子,缠棉线,不亦乐乎。
“哎呀,还是飞不上去啊,怎么搞的呢?”梨美嘟起嘴巴,对着旁边小厮道,一边用眼神瞟向我,一副挑战的样子。
我并步上去,直接收了那风筝,三下两下的改了篾片的形状,做成一个圆拱四角,又重新围上画好的风筝纸,之后又挽了两边铁丝,拖上一方燃脂,渐渐那热气便拖住那如灯罩子一般的风筝悠悠然向天上飘去。
一直在旁边看着,只抿嘴笑的奉茶婢女忽的用倭语道“先生画的很美呢。”而后放下手中那套重重叠叠的器皿,搬了风炉,便就着一只大琉璃瓶中采的清泉水缓缓打了火烧起来,花子赶忙过去拿了一柄蒲扇对着风炉口扇起来,梨美依旧趴了回去糊风筝。
我细细看去,精巧的桃木风炉架旁搭着一个同色小茶几,平底拖上一个明铁铸的小风炉下面搭着汉砖,其上煮水的紫砂钵,钵与盖浑然一体,盖子如若一片荷叶。茶几上摆着一套小而精致的水斗,茶杓,茶蔑,茶罐,茶宠,皆是罗倭新风竹的质地。
旁侧放着龙纹炭斗,其中装得并不是如今新越和北溟常用的兽炭,而是松枝,因而有些许烟气。待得水开了,那奉茶婢女却悠悠打开盖子,侧手用竹水斗舀了冷泉水又加进去,不一时又开了,一共三次,方才捧处碧云绿玉高颈瓷壶,旋开其中的盖子和瓷球,将茶罐打开,把闻过去似是龙井的茶叶放进去,旋紧盖子,洗了一遍茶,之后又换了新的一壶,方才将茶叶与几片樱花柳叶一同放入。沁入滚水,点出十几盏,皆乘在粉彩茶盏中,分与大家品尝。
那边扎风筝的婢女小厮一时也都聚起来,七嘴八舌的品评起来,这个说“今日怎不用那套兰花盖碗的茶盅,那个雅致些”,那个说“紫檀的那套茶碟配上茶托最好”,还有一个说“今日这是个什么花样,怎的加入樱花柳条的呢?”
那奉茶女婢则含笑一一答过,又一边继续筛茶,一边拿出抹茶粉,用篾片在路边击打,边打着抹茶,边笑着哼一口京都腔调道“把你们这些蹄子越发惯得没样子了,姐姐是茶水上的用人么?”
那梨美早猴着蹭到奉茶女婢旁边,嘻嘻笑道“好姐姐,告诉我们今日这个叫什么?”
我见她们活泼可爱,虽则心中戒备依旧,却也不由投入其中,笑着试试学了她们一样的京都腔调罗倭语道“这在我们新越,叫做‘蒸春’,姑娘的煮茶技法练得很考究,便是在新越的大户人家里,也不见手艺这样好的人许多。”
那奉茶女婢手中已然加了速度力道,却仍然娴熟,一道抹茶被和着牛乳打的馥郁非常,润滑香醇。她边手中不停,边向我笑道,“怎么先生是新越人?”说完挺了手,将抹茶一并筛了,灌入青瓷粉套的一套茶盏中,又捧了一碗给我道“我们这里,叫‘藤花末叶’,乃是紫式部先生书中所传,怎么会与新越煮茶有所暗合?”
我心中犹自哼了一声,心道,您们那个紫式部先生的古书,不也是依着新越的古典演绎出的。只是我向来不好做这牙酸与人争论之语,便只是心中暗暗下了心思,必要给她们露个几手,好让这没见过的有个新见识。想到这里,便施施然举起杯盏,饮到一半,但要赞其手法之时,忽的看见杯盏中隐隐的纸条浮沉,我看向那奉茶女子,她却并不理会我。我只得趁着饮茶时偷偷隐下了纸条,待到无人处方才展开,只见横竖端正的新越汉字浮现纸面“子时三刻西角门三门处议事”
我看看天空,日头仍然不太振作的样子斜斜挂在一侧。心中思忖了思忖,便将那纸条捏做灰烬。
待入了夜,我却仍并不打算理会那字条的事,只和梨美花子两人一起在木榻上笼上薰笼,大大小小,然后便将白天做好的九连环递给她二人拆开做戏,我心下明白,如若要使得德川亲自来做定此事,便不可冒冒然和其它人接头串尾,虽然靖亲王的生死若一块大石时刻压在心上,我却还是只能镇定自若的一副怡然自得之态。
后面几天,依然并不见什么人物出现,而我则也大略了解了现在我们所居住的,乃是一处曾经的神庙后来被战火毁坏,又因地处偏远,为德川看中,买做私宅。此一处现在还有两个牌位供奉着,虽是低调,少与外间接触,却所供奉之人非比寻常,乃是德川的长子和原配妻子。当年因着康秀将军忌讳德川的妻儿手中权柄势力对德川如虎添翼,故下令命德川手刃妻儿,德川竟也下手做了。只是他总思忖着情非得已,心中暗恨频频,便在此处私下祭拜。于此一道看去,德川此人,却非寻常人等,如若做个忍者,却也是非常。
熄了灯之后,时常会想到依着日子,是否该是新越北溟的新年时候了,是否已然家家户户烹饪备办酒席待客,亲朋好友齐聚一堂了,而秦清是否即将临盆,孩子又是男是女呢?
想着想着,随即念头又转向那些故人,熊老将军能放下成见答应洛儿与孔立飞的婚事么?宁亲王的幼子夭亡了,又刚大婚,红白事由一起,不知他心中何种思量呢?黄淳,他会如何设计靖亲王,而我,又是否还能见得到靖亲王最后一面呢?
正想间,一道银色的光影掠过,直冲面门而来,忽然间我侧身翻了一个打挺,穿过身时一摸腰间,却觉出腰间弯刀早已在来时路上便被缴械,而眼前一尺多长,手指粗细的短剑则闪着寒芒从一只玉笛中传出,直逼我的咽喉。我反手掠过刀锋与之相抗,她则从后方再次穿向我的咽喉。我闻着她身上的气息,略略察觉了来者,便边躲闪边轻声道“梨美,你别玩了,要做什么,就说吧。”
她微微送了口气,我趁机晃到一侧打出火褶亮了灯。只见油灯明盏晃晃下,梨美穿着章茶女子的衣衫,鬓发散乱的立在床前。兀自不服气的受了短刀到那玉笛中,嘟嘴走到榻上,与我道“你怎知是我?”
我不看她,只说“你可知有句新越古话,山人自有妙计?”
她却脱去衣袍,直愣愣拿过我放在金钱蟒枕头搭上的棉褂的披在身上,轻声对外面说道“姐姐出来吧,他发现我了。”说着,又拿出一纸深紫色的锦缎,递给我,上面用描金留影写了字,但必要浸于水中润了,才能看见字样。
我见那奉茶的女婢从外而来,便叫她道“打一盆水进来。”
她并不争辩什么,只轻轻打了水进来。几人一道把锦缎浸入盆中,几行倭字一一浮现出来。下面仍是横竖端正的汉字“子时三刻西角门三门处议事”。
“这是什么意思?何人所写?”我向她们俩询问道。
“外面角门通传的,我不清楚,前两****也收到过,只是递与你了,并不知何人所写。”那章茶婢女一脸无辜的说道。
我心中略略摸得大概,又思忖半刻,方道“你们两人晚上前来,不知是为了试试我的功夫,再传传这样东西而已吧?”
说话间,外面的门厅已然传出一声笑,那笑声恍若银铃,在这夜晚倒也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一个人影施施饶进门中,穿着和我身上一般寻常家臣武士服色,带了风帽,批了外套,黑色的鸭子毛弹了线打成络子黑花花浮在外套上,似是一件夜行衣一般。虽然此人貌不惊人,却一路行来,这些如若初级忍者的婢子们眼中满含恐惧,自带摄人心神的既视感让我不由又多注意了他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