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朦胧向晓,霜华愈发深重,庭燎熄灭,千宵一长,松原上缓缓行过一队车辆。驯骡抬着脚步,晓风残月轻抚行者裙裾帘脚,继续岑寂之感在冬日木棉盈野的山坡飘荡。
身边的武士卸下朴素的黑袍,露出淡紫色扎染的衿袖衣阙,马车里的小几上,沉香木锁春盘中摆着长方形的素色长州小盘,上面覆着青宝蓝色帕子,那武士则手中拿着我的圆月弯刀,把玩一番,复又递与我道“用不惯,太过繁琐,刀锋太小,工巧太多,不若唐刀用着趁手。”
我笑笑接过,拿着面前的青宝蓝色帕子轻轻擦拭着,温柔的看向那一寸寸延展着的锋芒,便向他道“武艺训练方法不同,自然趁手的东西也不尽相同的。”
说话间,便轻轻不意的按动了弯刀的机关,一道白练如梭般向夕雾平八郎飞去,猝不及防之间,他的眼睛乜成一弯新月,和胡子一起由上弦月摆成了下弦月,似是生气的样子躲过。
“多谢夕雾君不夺人之美。”我收了刀柄合页入鞘,挂上腰间。
他却来了兴致,依约有些生气,又有些好奇道“在下生平也喜爱奇门遁甲之术,可否让在下再做细看?”
我瞥了瞥嘴,给他扎了扎眼道“不可。东西,还是拿在自己手里,放心些。”
他无奈的拱了拱手。
外间隐隐下了微雨,身着松绿色竹节纹样棉袍俳褂的茶仙和梨美在外面行走,宽大的和风袍服与身后松林的绿色相混淆,高数上的松涛一浪接一浪的行过眼前,杨桐的枝桠趁着丘陵,木棉花吐着枝桠,一切安然如梦,层林浸染,幽雅娴静的如若室外桃源。
只有两旁各色装饰和插头花边的烈烈唐刀,上面狰狞的寒芒,方才将人拉回现实。
行了数十里,夕雾又道,“绕过离居松南山,我们在朱雀院休憩用午膳,再向城中十数里,便是北政所夫人的居处了。将军病重,忙于安排近江公主那边的事,夫人之处反而最为妥当。”
我乜斜眼睛瞟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是你家主公伶俐的过了吧。如今偷偷把我这么个奸细藏在北政所夫人那里,便是将来夫人悔了心思不愿再与他合作,也覆水难收了,你们到时乐意将私通敌国的罪名放给谁便放给谁,横竖都是人赃俱获。”
夕雾直了直身子方道“松原美景,诗情画意,不谈那些,不谈那些。”
我也不答话,只看向窗外茶仙雪白的脖颈,上下颠簸间别有一种柔情,心道,是我先谈的么?你当我真是荊金水呢?
夕雾见我不说话,似是觉得自己既然接待,便要将职责尽到一般,忽的攀谈道“未曾请教荆先生此番为何乐意现身。我家主公也是颇为意外。”
这话一说,我更加无奈了,心中早已将黄淳那家伙抽了无数耳光,若非他说了何种暗示罗倭那位牛角顶尖武士我才是荊金水的话,若非他如此时候突然掏出新越密谍的令牌,令我不得不协同其行径,我怎肯卷入这等事情?
心中如此想着,嘴上却不得不扮好自己的角色道“睿亲王既然愿意与德川将军合作,共谋各自大事,自然应有荆某体现诚意,只是你们那场劫持的戏码,为免演的太真,死伤了双方诸多无辜将士。”
夕雾的罗倭语,算得是毫无方言感,丝毫听不出其出身何方的,我端详他的样貌形容,思忖着此人必是世代贵胄出身,教养也非寻常倭人武士所能及的,又能派去秘密之处接应我,诸多事由都十分清楚,兼之一应女忍应答谈吐,皆可比拟新越大家丫头,又各自身怀武艺,灵活机变,柔韧无比,却对其毕恭毕敬,想来其身份也非同一般。
“成大事者,岂能如此念及小节?此番计划,睿亲王与蒲将军亦有参与,又怎能怨我主公呢?虽则确是比荆先生拟定的死伤多了一些。”夕雾连连摆首道,连翘一般的小胡子上下挑动,让我顿时有想去撕一撕胡子的感受。
一应马车行经朱雀院前挺了步,堂前景色顿时大与季节相异。
六条院落优美的庭园中佳木葱茏,春运叆叇,樱花胜芳吐艳,柳梢带着鹅黄,两扇环拱的柏木卫门并不高,却顾首衔笑成趣。更奇的是,柏木卫门督率然的领着一径武士脱了外罩棉袍,扎着短衫短裤,与一众束了绑腿的院内小僧各自成队蹴鞠。
为首一人样貌颇似那日打昏我劫持我前来的绿甲牛角武士,此时这番打扮看去,容貌颇为年轻清丽,姿态秀美矜重。于院前葱茏草坪蹴鞠场上,力争环旋,奔驰突袭,却不竟夸个人脚力才能,颇有排兵布阵的大将气质。
我与夕雾一并步前看去,却见他身上扎着一件雪青面红底里子的礼服,袍袖角皆被随意的扎起,露出半截匀称白皙肌肉健美的小腿,一阵奔驰中樱花如雪般散落而下,落在那张年轻清秀又落拓不羁的脸上。
“坂本君,山崎君”夕雾在后面摆手向他们道,两边的蹴鞠诸人都闻声挺了下来,只柏木卫门督还官袍不整的趁机进了最后一球,方才作罢。
那位被唤作坂本君的年轻清秀的牛角武士见这边一席人,忽然有些羞涩之意一般,将扎起的袍角皆速速放开,里面层层叠叠的衣服浓浓淡淡的迎出来,如若五羊锦缎的彩墨晕出的水墨。
他从旁边的侍从手中接过一双济州皂靴换掉了蹴鞠靴子,并不穿寻常木屐,便挺胸昂首的向这边殷勤走来。
我沿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茶仙白皙的玉容和高挑的天鹅颈在他的目光中放出五彩爱心般的光泽韵调,微微的雨意和浓浓的霜华在他们中间映出一道如若鹊桥仙一般的意味。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暮暮朝朝,”这大抵是所有的将士与妻子最真诚的写照吧。
待他随着柏木卫门督一众人走进时,似乎他也发现了我,面上浮现出一抹唯有观微方才能够甄别的得意与飞扬神色。
我心中也不由有些郁闷,想来我的武艺,却是比不上面前这个并不比我大的年轻武士的,于是不免来了精神胜利的念想。
暗暗悉数了我的观微才能,斥谍战绩,水师诱敌,奇袭拯救,书法画技,过目不忘诸多才能,又比较了一番身后的茶仙女婢和秦清,想着秦清在茶艺打磨和饮食雕绘上绝不逊色,武艺更在此女之上,于是瞬间得到了一种“就算我打不过你,我媳妇儿却打得过你媳妇儿,况且我们多才多艺”的莫名胜利。
夕雾大将却丝毫不为我和坂本,坂本和茶仙,几人多番回合,来来去去的眼神所动,只不绝和柏木卫门督笑谈着时辰赶路和摆上午膳之事。
一众人等沿着西厢院落穿过中堂林台,又移步转到一套势若枭鸟的四合院罗中,当中已然布好广扇长桌,灵台青席,并许多灰鼠貂毛打出的蒲团一起,零零然在院中铺开。
不多时,大家已然从东面朝南依着各自身份各自成列,夕雾大将则拉我插到其中一处位置,两人并一张长几便捡了蒲团坐下。
东南面首位的乃是朱雀院所有人萤兵部卿亲王,他生的矮小瘦弱,却骨架清奇,朗朗身形中透着武士自由培养的端然姿态。
见他挥手示意,柏木卫门督便拍手三声。
随即,一众各式彩绘扎染,长发白帽的神庙舞女和巫女乐姬扭动腰肢各自捧着彩绣雕工的各式食盒,层层排成圆阵,又层层铺开为大家布菜。
待打开眼前重叠而精致的攒心梅林雕花沉香木三层食盒后,我却险些笑出了声,这买椟还珠的风味,真是罗倭特有的亮丽风景。
那美轮美奂层层叠叠的食盒之中,乃是再寻常没有的椿饼,栗子糕,秋刀鱼小鱼干,和风鱼籽寿司,每个都摆在雕绘紫衣云纹的倭窑官盘中,如若将一大叠葱油大饼摆在上好珐琅彩掐丝雕画的钧窑碗碟里,又放在御制百福迎详的香木套盒里一样,让人忍俊不禁。
见一众人皆并不举箸,我也入乡随俗,但听得院中一声神祇新钟,诸人皆以手指心,又念声一句,这方才各自对着碗中食物道“我要开动了。”而后便举箸抬手,各自取食。
我在自己碗中倒了一杯琉璃杯中的杨梅清酒,嘬了一口,感到此酒随无甚酒味,倒也口味不错,便兀自斟饮起来。
夕雾大将见我喜好此物,如若见到知己般对我道“主公家中武士,皆不爱饮此酿,唯我觉得风味甚佳,原来荆先生与我乃是同好,失敬失敬。”
我抿嘴不语,只笑笑也举起杯子饮了。一众人用过了饭,方才各自安置。
我与夕雾大将又登了来时那只车,相与谈话。
我见正值隆冬,朱雀院中却樱花胜放,便问夕雾道“可是此处以火山温泉水催花木繁茂么?”
夕雾捏捏胡子,神采飞扬道“是啊,乃是石田将军的夫人所创的主意呢。如此这般,便可在春尽之日,仍能看樱花落如霰雪,取晚来风急落红满境之意态翩跹。”
“倒也听闻过当今你罗倭将军与皇上的吟诗作对,记得似正是一首因着皇上正在赏樱,将军时任关白前往议事,却不忍打扰雅兴,径自退出,得到贵皇之赐诗,于是唱和之作。”我依旧看着窗外,手却按在腰间佩刀上。故作轻松的与夕雾攀谈。
不多时,便进了城,城门虽较之新越西京略略矮数尺,却比新越西京的外城内城砖厚三分,其上雉堞和岗哨也是皆有把守。
夕雾行到西门,便掏出令牌,一径马车随从便依次通过外城,踏上大块青石板砖铺就的城中道路。
转到北政所西角门偏殿,院内已有一排五个持刀武士并两个婢子在仪门外接应。其中后院则正在赛射,列作两班,一径弓弩,一径火铳,夕雾见状,顿时兴奋对我道“你现在身上乃是寻常的仆从装扮,若是前去赛一赛,或许还能得些彩头。”
我不由摇头,并不说话,心中却道“你家主公是唯恐天下不知还是想检验一下北溟将领的准头,”又暗暗有了自己的盘算。
却又听他高声叫好,对着火铳一列的为首一人高声道“髯黑大将——”
“夕雾大将,你回来了,一路辛苦。”那虬髯深目被唤做髯黑大将的武士挽着袖子,挥手示意道“等下比步弓,你可带坂本来了?”
“不曾,另有差事。”夕雾在一边朗声笑道。
一边说着,一边引着我顺着抄手游廊向假山后曲栏玄关走去。
过了玄关,忽的一道金色的光影从脚边飘过,顺着琴音方向掠去。细看时,乃是一只小黄色虎斑小猫,大大的眼睛很是讨人欢喜,滴溜溜的转。
“是铜壶女御从三公主那里取来送给夫人的,漂亮吧”夕雾随后道。茶仙与梨美一应人则凛声屏气跟在后面依依而行。那猫儿不时从大家的衣裾袍角掠过,一时打滚戏耍,一时抱腿撒欢,又一时跑到厢房边的雕画窗棂上将身子横着一躺,晒太阳,偶尔“喵喵”几声,软软糯糯,乖巧非常。
“先生现在西厢院落安置,待在下前去安排好,再等北政所夫人于合适的时候传唤。”夕雾彬彬有礼道。
我望着天边依依落下的斜阳,东边传来的唐乐与风浪声响应唱和。
院落中生长在有限范围内的茵茵芳草和鲜花以蓬勃的生命力将厢房外点缀的跃然生辉。不同于雍容华贵的新越古意,其铺翠叠锦,婀娜多姿皆带着一种迎风灵动的秀美和清雅。
胜似红衣仙女的新越高山百合在这里的院落被养的小了两圈,叶茎由地下蜷曲向上。
稀有的倒根草,宛如金色耳环的高山菊,小巧玲珑的长白龙胆和据称乃是为夫人贺寿所献的黑色曼陀罗花,松毛翠等,皆是一种甸伏着矮小身躯,以坚毅顽强生命力,编织着锦绣风河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