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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护心诛心

  右侧一道飞驰而过的黑影在雨中疾跃而过,直向黄淳袭去。
  狂风卷着密雨,海岸边一时愣怔的商船与护航艨艟战船的人们,皆是呆呆看向岸边的激战,浑然不知身侧罗倭的五艘风帆火炮战船已然雁贯行来,隔着密雨狂风,天空晦暗的孤愁难以名状。
  “那不是王爷,是王爷的随军医生,这是随之带来的药草和脉案,”蒲将军将脸上顺着他的胡子虬髯落落滑入口中的雨水挥袖抹去,便疾驰着去援黄淳。我也急急甩了一鞭,跟着奔袭过去。却听得犀角声一记长鸣,紧接着,海岸边上震耳欲聋的炮声便声声入耳而来。战线越拉越长,风雨中越来越打得毫无章法,一片和着血液的混战场面。
  艨艟战船已然烧成火球,幸而多数将士已然登陆护送参与作战,不然,真不知死伤要到如何地步了。
  而这边那个身着绿色甲胄,头盔如若竖了两只犀牛角般的罗倭武士将领则从后背当胸抵住了黄淳,又一手抛上唐刀当空舞出八字绕过黄淳两周齐胸接住,一时黄淳竟避无可避,而那倭将则忽的一转以持长枪姿态倏然扫过战阵,径自从马上掠了黄淳,便指挥着罗倭战阵向岸边风帆火炮战船上奔撤而去。
  我见状大急,无法再有丝毫考虑和转折,我挡过身侧罗倭士族,倾身奔腾直向那罗倭怪异盔甲的武士掠着黄淳正在奔驰的战马上,身侧的罗倭武士纷纷向我刺挑,一列列刀柄的寒芒如若喷着火舌一般,闪着死神般耀目的光。
  或者当时,谁也并不曾注意到的是附身趴在倭将坐骑上的黄淳嘴唇踽踽嗫嗫,似与那倭将有所问答。
  “弓弩手,准备,放箭——”身后的蒲将军以长剑为号,立刻指挥转了队伍,命令进行掩护。两列盔甲端然的弓弩手从中步出,开始发箭。
  这蒲将军历来是主管辎重粮草的大将,因着也有了些年纪,又是蒲妃娘娘的长兄,平日里并不常亲临战场,此时倒也颇有大将之风,从容之中带着一种凛然的威仪。可惜终是压不住阵仗,又因大雨滂沱,视线难见,我心中思忖着,已然渐渐靠近倭将与黄淳的坐骑。
  我飞身一跃,滚上那倭将坐骑,将黄淳推甩出去。
  随着身后一声被唐刀击中巨大的震动,我的五脏深感剧烈震颤,回身便夺了身侧的武士唐刀反手一掷扎中一个武士。顷刻间,我又加一力,将黄淳推向我的坐骑,“快走——”
  黄淳哀婉犹豫的目光闪了一下,随即举起他的两把长柄云山斧,“刺”“嚓”之声砍过一片,疾驰而出。
  而身后的罗倭武士却早已准备好了一掌劈来。顷刻间,我便被劈昏过去,陷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汪洋之中。身侧的烈火汹汹与弩箭连连都不再有知觉。
  ……
  醒来时,我和被抓住的那位一直为靖亲王看诊的军医官一起,被五花大绑关在一个黑魆魆不见天日的舱底,只有随着海浪起起伏伏的感觉,告诉着我们,我们在船上。
  我醒来时,那名医官还睡着。舱中如若永夜一般黑暗的色调适应后,我渐渐看到他的脸,只见得他脸色煞白,身体下面还有一滩鲜血。
  我立时十分着急,然而双手反绑着,动弹不得,于是我扭动身子,扭到船垣一侧,用舱门的锁钩勾上双手的绳索——好险,幸而不是铁索,只是一条麻绳。我反复扭动身子将手上的麻绳磨开,便赶忙奔向那医官身侧查看。
  然而,他身上上上下下都是伤口,和着碎屑的铁铅粉末卷着血肉模糊的伤口难以辨认。我伸手一摸脉细,已然十分微弱。我努力唤醒他,他却仍然睡着,容貌安详的似乎已然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伸手掐他的人中,摇晃他,却似乎都是枉然,我所能做的一切似乎只有眼睁睁的等着他在安然的梦境中去那永无战火硝烟的地方。
  那医官的样貌似有五十岁,长髯上已经溅满了血液,花白的胡须与暗红的血液在胸前绽开,他或许还有许多的情感无处寄托,或许还有许多的梦想无处安放,或许还有许多的爱恨没有倾吐,然而,一切却都已然结束。在这个狭小闭塞的永夜舱室中,在着巨浪颠簸的路途中,在这无法得知自己所为真正将为何方所用,是否真能死得其所的世界里。
  不知为何,在他的呼吸安然结束的刹那,我忽然如若一个压抑已久的孩子,如若已然亲眼见到靖亲王的死一般,跌坐在血泊与黑暗里,难以抑制的失声痛哭。
  不知哭了多久,也不知睡了多久,我再次醒来。在这个黑暗的地方,和一具安然辞世的尸身,旁边,还有一只装着淡水可以用脑袋引颈去饮水的黑色瓦陶大瓮。
  我回身摸了摸已然被刺破了的后背甲胄,触手间忽然摸出了身后一片护心镜。恍然间,我忽的想起黄淳在我身后塞过什么的场景,心里微微有了一股暖流,想来这东西终究还是救了我的命。
  随即将那枚护心镜摘下来捧在手里,手掌摸索而过那镂刻着的花纹,暖流与笑容一瞬间僵住,而内心无边无际的寒意倏然的窜上心头。
  我手忙脚乱的再次摸了几次,又看了许久那护心镜背面的纹样,那棱角鲜明而并不起眼的缺角铁锚雕刻在荒芜的心底印开去……
  在我离开新越的前一夜于薛家宗祠的密谈里,父亲曾说,倘若我能够在北溟站稳脚跟,有所助益,将有人以此记号通知我开始配合行动,在此之前,我必须保持一切行为的中立,甚至一生……
  恍然间,靠着墙壁的身子如若失了骨鲠般软软跌落下去,我的心顷刻间在汪洋里飘飘荡荡,不知所之。
  “为什么?”我喃喃自语的问自己。
  我以为我至少可以置身事外,我以为这残酷的一天不会到来,然而,我果然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少年罢了。
  但更让我觉得胆寒的是,黄淳,是黄淳,他才是父亲安排在新越的那个自己人生最得意的弟子。是了,黄淳,拆开名字,荊金水……是了,黄淳,一开始就……可是,当我发现邢秋燕时,我轻易的转了所有注意,却忽略了邢秋燕必是新越帝的人,而非父亲为新越帝安排的人。黄淳——
  若是黄淳运筹,靖亲王断无生理,为何,为何会是黄淳?
  付延年啊付延年,你的心思究竟在哪里?
  我兀自喃喃自语,一时哭,一时笑,生平未曾有过的惶惑,犹豫,绝望与从未有过的清醒,激昂,希望,两种情感在我内心如若天人交战一般。我回顾了从头至尾的诸多人,诸多事,在地上画了画几个名字,又抹去,最后彻底瘫倒在地面上,仰面向天。
  原来如此。
  无可奈何。
  ……
  一阵震动之中,船靠岸了。我被黑布蒙住了眼睛,随着身侧诸多的军械挪动与脚步声一起,送入了一处地方。眼前的黑布被摘开去,我已然置身在一个古朴优雅四面水墨丹青悬壁,东西两次摆了锦色屏风的厢房中。靠着一只榻榻米米坐垫,面前的案几上是简单的鳕鱼汤和鱼籽寿司,乘在绘着浮屠画的白瓷碗上浮着的碧绿荷叶杯中,旁边的均山色青瓷碗中飘着翡翠元宵,颗颗精巧细小,边侧一只双耳矮瓷碗中有一碗白米饭。东西寻常,却很是干净清爽。
  我苦笑了一下,不由坐下来,拿起那摆在右侧褐色筷住和倭帕上的汤匙与筷子,一口口吃了起来。
  樊影明纸梨花旋木的倭式推拉门“哗”的一声被推开,一个身着深蓝配碧蓝条格扎染的宽袍广袖,挂着倭刀和火石,个子矮小,肢体健硕,血气旺盛,红光满面的罗倭武士推了门进来,又关上门,在对面一侧坐下,用嘶哑的声音,操着一口略略有些蹩脚的新越语说道:“荆先生,一路前来委屈先生了。我家主公也是不得已,将军对我家主公疑心甚深,此番派遣使者前往北溟议和已然露了踪迹,少不得全部灭口。主公只得‘请’了先生来,我等从长计议。”
  我一边听着,一边用旁边黑漆红木的杯盏中的茶水漱了口,又擦了擦手,看了看对方,上下打量,意味深长的样子。良久,才点了点头,勉强的笑了笑。
  “主公为先生准备好了衣冠和浴汤,请先生用了饭后可以沐浴更衣。但恐事不密,主公还请先生在此院中,不要随意出去。”他春风和煦的眯起眼睛,那本就不大的眼睛随着两撇上扬的小胡子摆出一样的四条弧度,对我边说话,边用力点点头以示礼貌道。
  我又苦笑一下,也重重点了头。
  他随即一礼,便走出门去。
  听得他行到门口,便操着浓重萨摩藩口音,毫无避讳我听到的意思,大模大样的交待院中仆婢和武士说“看住他,若是有异动,杀。”
  “嗨!”答应的声音干脆有力。
  而后便是脚步匆匆离去的声音。
  表里不一,时倨时恭的样子让我心中颇觉得此人有些滑稽,然而心头巨石仍在,我确是丝毫笑不出来。
  他称我荆先生,便是以为我是荊金水了,那么,那位前去虏人的罗倭武士将领难道没有将虏黄淳——也就是荊金水未遂,虏错了人的事情诚实交待么?
  黄淳这时将令牌翻出来,意味着我必须依着他的属意行事,那是意味着我将替代他荊金水这个身份,与罗倭的野心家四大佬之首的德川将军偷偷议和么?
  我满腹狐疑,却也不好多问,只得用罗倭语唤了门外婢子前来。
  木门推开,那婢子便施施进来一礼。她看去不过十三四岁,一双丹凤眼,乌黑的头发里露出绯色的圆润耳垂,身着五彩团花簇新倭和服,领口露出的白皙的脖颈,圆圆的肩头滑滑搭着一条帕子,样子很是活泼天真,说话也是干脆利落,柔顺的笑容后隐藏着坚强和机敏,只听得她略略娇笑一下,便低手倾身行了礼,轻轻操着正宗的京都罗倭强调道:“先生可是要沐浴更衣,请随我来。”
  我回了礼,起身跟了她出去。
  穿过两边曲折的游廊矮墙,行到后面一个开阔的院落,便可看到两三件连成一排的凤翼式罗倭传统样子的小抱厦,一带疏竹环翠,流水潺潺,轻风过处,已然有了一丝春意。
  一色建筑皆是京都风情,廊前檐下红色的椭圆形掐丝褶皱灯笼上大大的御守字随着海风飘飘摇摇,绘着鱼儿嘴的凭风转在院中招展。曲廊墙垣两边影壁上一页页“乘风破浪会有时”的海天渔歌挂画一色是新越水墨底子,只两三色与新越水墨不同的底料,但觉得香气胶染熏的浓郁非常。
  园中树木此时还没有抽芽,只是一列列矮矮繁密的枝桠,院中着着木屐的婢子拖着含情脉脉又峥嵘有声的小碎步,远处还有“舟经大岛船歌咽,想是艄公也怀人?茫茫大海舟迷路,苦恋斯人何处寻”的源氏歌者唱着堪堪曲目,让人不禁思绪飞在暗夜般的船舱中行过的筑前金御崎海峡中那风波险恶,又不禁怀念秦清和孩子,还有那温暖恍若隔世的家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