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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樊影疑风

  长江于樊影城樊港奔流入伶仃洋,经此暴风骤雨天气,江海倾翻,雨珠直落而下,北风气势磅礴,原本幽深清秀,妩媚秀丽的樊港景象却为连日来瀑布般的雨刷成一片俨然有决堤风险的危城。
  隆冬时候,这样的狂风暴雨绵延不绝,乃是我生平从未再见过的。钦天监所言的天象中之冰河时代,大抵也便是此时开始轰轰烈烈的向天地张开了狰狞的爪牙。
  身侧往来不断的工部河运司河工和民夫们在雨中奔忙,堤上的群众已然疏散,因着天气恶劣,泊船也并不像往常那样多。
  我和黄淳连同两百名禁卫军士各自披着北溟五羊青禾蓑,戴了遮雨的斗笠,也不打伞,只在樊港静静等候送来靖亲王的艨艟舰船和用以虚予委蛇的一艘色目商船,一艘新溟画舫船——事实上,我们也并不知道靖亲王在哪一艘船上。
  因新溟船太大,不便于内河航运,所以此番护航也是依着常例选了艨艟战船,以寻常姿态护航,希望并不会引起罗倭和新越方面的关注。
  然而,随着时间渐渐过去,只那铺天盖地的密雨如若珠帘垂落,皎皎飘舞,层层叠叠,聚而复散,海面上亦是冻僵了人的寒风卷着泛白发青的浪头,一阵阵卷起,一阵阵落下,却依旧没有看到前来送回靖亲王的船只。
  我不由的又发了急,抬脚出了大家等待的驿馆,直奔上那耸着的岗哨,将轮值的一个小军士推向一侧,努力极目远眺,向着海天更远的地方搜寻着归来的船只。
  一天过去了,直到入了夜,依旧没等得到送回靖亲王的船只……
  身后的风被人阻住了一般渐渐小下去,黄淳的步子和体温一同来到身前,他举着厚厚遮了三层的油纸伞,裹着流云蝙蝠棉袍大氅,灰色的兔毛被狂风打湿了,一颗颗晶莹的珠子在风毛外立着。
  “先去吃饭,暖和暖和吧,”黄淳拉了拉我,我挪挪脚步,方才发现全身已然冻的有些僵,有些不好意思的踉跄一下,方和他彼此搀扶着一同下去了。驿馆里的炭盆烧的火红,见我进来,在旁边烤火的将士已然有人起身让出个位子给我,黄淳默默在另一侧坐了。
  我伸出手脚,放在炭盆的笼罩上暖一暖,刚才让了我座位的圆脸禁卫军士捧过一只热气腾腾的海碗和一双筷子递给我,热气在眼前忽闪忽闪的馥郁开去。
  我接了碗,说了声“谢谢。”
  “野鸡崽子汤泡饭,浸上两块咸津津的腊肉,兄弟们都说味道不错。付将军快吃吧。”他笑了,年轻的脸孔,笑起来牙齿很好看。
  黄淳坐在对面,一言不发。
  馆驿中的小油灯昏昏暗暗,影影重重。时间随着风一般散去。暖洋洋吃了泡饭,我便去拨弄炭火。
  黄淳却忽然起了身,对着驿馆的差驿说道“烦劳带大家先去安排休息一晚吧,明天我们再做计较。”
  看着天窗外漫天雨幕,我听到自己发出沙哑的声音,“排好更值班次,轮流戒备。其余人休息。”说完看向黄淳,黄淳笑笑称是,又拉了我向楼上厢房走去。
  “我们睡一铺吧,上面没有火盆,这样暖和些,将士们三十人一间大通铺,棉被俱全,应当也是无碍,这样便省下值夜看火的人,只留下值夜警戒的人,让大家也都休息一下才是。”黄淳边和我说着,边拿了一盏油灯和我一同上楼,打开了最东首的一间角房,房间简单干净,只一床一桌一椅,他放下灯,也不多说,便在旁边的瓮中用一个瓢池向铜盆里舀了水,在里面绞了帕子递给我揩脸,自己则铺开床上的石青棉被,放下条枕压了,然后又将另一床被子盖在上面,就开始一层层脱解开了身上的外袍,穿着一袭月白色的里衣嗖的一声钻进被子里。
  我见他如此,不由又感到如若回到从前暗哨武校的同窗时光一般,只将揩完脸的帕子扔在铜盆中,脱去双手反交叉着做作向胸前一靠,逗他道“你想怎样?我可是节烈男儿。”
  他一把将条枕砸向我,有些无奈笑道,“你快上来睡吧,谁有空和你闹呢,还不知道晚上能不能睡个好觉呢,早些歇了,万一半夜到了,也好打起精神来接应王爷,也不知王爷怎样了?是何急症?怎个情境?长公主不吩咐,我等也不便问。”
  我也脱去了外面大氅和袍褂,又将湿了的金丝线棉袜搭在脚踏上,方也钻进被子去。
  “黄淳?”
  “嗯?”
  “为何你让我揩了脸,你自己却不擦洗便来睡啊。”
  “我又没有自己神叨叨的跑到大风大雨的岗哨上站大半天。”
  “黄淳,你有小字么?”
  “有是有,但北溟不讲究这个。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睡吧,有两日没歇了。”
  呼噜声此起彼伏。
  “砰”一声,是箭射在隔板上的声音,玄色发绿的箭头刺破了窗棂卡住,只露出一个头来。门外的糟杂叫嚷和弓弩箭戟声又大又响。“嗖嗖”的放箭声裹挟着“砰”“噗”的物品坠地声,接着,一声火铳声响起,许多火光开始在馆驿里四处飞窜。
  我和黄淳慌忙跳出被子来穿衣带甲而出,只见楼下的将士已然和一群黑衣唐刀的刺客打成一片,对方的弓弩手站在楼上的四角向下放箭,不过一刻钟已然射得屋中一个个人若刺猬。更值的军士却忽的从外向内飞报道“看见船回——”一语未必,便被门边的唐刀刺中背心,只直勾勾不可思议的表情,便唇边涌出血来软软摊倒下去。
  几只箭矢直直向我背心射来,我挥了圆月弯刀挡了。那边黄淳已然也搭了雷霆弓去射,却不意脚下一片踏板忽然被火铳洞穿,我慌忙间拉住了他,两人一边挡住箭雨,一边退回屋子关了门。
  “这些是什么人啊?”我一边打开后窗,一边问黄淳道。
  黄淳会意跳了出去,我也跟着翻身跃入雨中,二人直奔西南角烽火台而去。那台子却也已然为刺客所占,摆开一带弓弩,流矢射个不停,无法靠近。
  “看着尽是杀招,我们只能向海上求援了。”黄淳向我道。
  我点头随着他隐在大雨和一侧影壁旁前行,摸索到马厩,马儿皆并未被毒被捉了去,看来不是劫财山贼,我心中忽然疑窦丛生,直向黄淳问道“他们不毒马,似乎以他们的人手,我们逃出来有些轻松了,你说,他们会不会是要我们引了靖亲王的人来,方便他们偷袭下手呢?”
  大雨哗哗的将我的声音掩的很弱。
  但黄淳却仍然惊异而苍白的转脸看我,略略沉吟道“若是要偷袭王爷,应当是等船到了,彼此接应时再下手,方才是最佳时机,岂有先夜袭了这点儿接应人马,不等主力来到就先打草惊蛇的道理呢?”
  我的头脑不知哪里忽然有些慢慢的清晰起来,又道“那是冲着我们来的?可那样的话,他们便应当先毒倒了马,再包围了馆驿,而后一举拿下才是,又怎会如此布置,叫我们走脱呢?”
  黄淳只牵了马骑出去,和我一同向海岸边飞奔,一边说道“是很蹊跷,然而此刻还是先早些通报了王爷才是。”
  “会不会我们这支接应队伍只是一招虚晃,王爷并不在此登岸呢?”我的声音似乎被风雨完全吞没了,黄淳没有再回答我。
  因为就在我们眼前,登岸的水师将士已经保护着两只马车,和又一大片黑衣刺客战在一处。将士们摆开了雁贯阵,黑衣刺客则在中间和两翼密集冲锋,我与黄淳从侧翼向马车边处靠近,却突破艰难,雨水,血水,泥水,海水,天地陷入了一种晦暗不明的混战中。
  “看,那边烽火台升起烽火了,应该是我们的人有人拿下了烽火台点燃了烽火。”黄淳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喜色,那喜悦那么真实,隔着重重雨雾浓稠化不开的瀑帘仍然历历在目。
  这边的水师将士也逐渐围着马车变幻着阵型努力想将那帮刺客围杀在垓心。
  没有旌旗,没有鼓角,不知敌人是何人,也不知所为是何事。虽有地利,虽是主场,却是庙算先失,不知对方欲以何为,如若盲人摸象一般,无头苍蝇的在作战。
  两只马车被分开来,黑衣刺客们围住一只不断向岸边退去,而另一只马车则在水师将士手中,将士们努力进攻试图将那一只马车也夺下来,却一直徒劳。雨幕重重中只感到黄淳将我身后盔甲重重塞了什么进去,而后我们便继续与水师带队的蒲将军向一处会和去。
  “再坚持一刻,坚持一下,应该很快援军就会过来的。”黄淳对蒲将军道。
  “王爷治病要紧,”我一把拉过在水师将士这边的马车帘子,见其中只有二十四色锦带包裹堆做一处,却并不是靖亲王,便不由失色道“王爷在他们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