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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风雨欲来

  我并步上前,将那方青金石篆章拿在掌中,四面已然磨得十分温润的棱角暖在掌心,绵延的凌云纹样刻边,其中“脉脉含秋”四个柳笔篆字那样熟悉。而我的心也飘向了那更遥远的童年,心底熟悉的乳香和母亲翩然的乌发在那种无可追寻的无法记忆而澎湃出复杂情感,深沉忧伤与苦闷为乌云和大雨在一方篆章下被重压碾碎又复聚合。一时之间,我竟不知当如何言辞。
  一屋子的人都被我的奇怪表现弄得似有些惊异。
  秦清也只得丢下手头的吃食,走来接过我手里的篆章,待看过上面的字,立时神色里有了一些明了。
  凌——默——秋——,那是我母亲的名讳。
  “敢问思赋姑娘贵姓,祖上何人呢?”半响,我方坐下来。一面归还了篆章,一面叹气道。
  宇文琛正要应答,却见那思赋姑娘盈盈一礼,看了看那篆章,便清雅坦然道“家父凌静。付将军所看那是我姑母凌氏的名章,一直在京城中祖父家收着,直到这二年爹爹调任翰林院,祖父见我文墨通达,才赏了我好好珍藏。不知付将军是否觉得有何不妥?”
  秦清听了,眼光一下子温柔起来,和我相顾一眼,却并不说话。
  我则偷偷打量了那思赋姑娘,因着我父亲当年一直在外任官,也是后来才调入京中,而我离开之时,舅舅凌静尚未返京,只听过外公偶尔提起过早年便替舅舅家表妹定过一门亲事,也是许了将门弟子,所以偶尔他与父亲谈起,我才略有些记忆。而当这样一个表妹以这样一种方式站在我面前时,我却是彻底只剩下无奈而已。
  如今我已然不能再是凌默秋的儿子,那等亲人相认、抱头痛哭的场面对于我等素未谋面过的人而言,原本就是一种交浅言深的渲染,渲染着新越崇尚的伦理宗祖的意义,然而,这是北溟,然而,我已然不能是她哥哥。况且,她竟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一时间,为心底感情所干扰的我竟然未能看到,也未曾想到旁边的邢秋燕原本就是从头至尾了解一切的,而她协助宇文琛带着自己的二嫂凌思赋这般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可惜,人,终是容易为情感干扰了冷静的吧。
  只有秦清默默握住我的那只温暖的小手,让我感到了一种别样的眷恋。
  回程的路上我们双手相携静静坐着。
  默无一语,却彼此心领神会。
  大抵,这便是相伴之情,夫妻之爱。
  密密卷着寒风的雨珠子噼噼啪啪打在马车的油纸幔帐外,遮不住的寒意不时卷起鸦青夹棉的排风车帘,拉车的马儿与随护的人们无助的在雨中缓缓前行,如若茫茫渺远的宇宙中一只孤独的游鱼。
  行过大功坊一带,却听得骤然前来的嗒嗒马蹄,那马蹄声甚为熟悉,即便在雨中,伴着那节奏我也能够听得出乃是长公主栖霞阁的栖霞骁骑,因着马蹄下皆有防止轻易踩踏扎马蹄的金脚踏,故而声音极有特色。只听得马车猛地一震,一下停住了。
  “宣付延年将军即刻前往栖霞阁中议事,不得延误。”一个尖细匆忙的声音在雨中发出有些刺耳却很是紧迫的叫喊。
  我与秦清相视一眼,皆有一丝惊异之色,却听她很快道“去吧,怕是有要事,我自己先回去就行了。”说着,将斗笠和避雨的蓑衣递给给我。
  我三下两下披带上,又紧紧握了秦清的手,也道“我尽快回去。雨这么大,你走路要小心。”
  她轻轻点了头。又鸡啄米一般在我唇边匆匆吻了一下。
  意犹未尽。
  然而我只能赶忙掀了帘子答应着,奔上随行的马匹,跟着内侍们朝着栖霞阁一路奔去。
  天已然黑透了,凄风苦雨绵绵密密将栖霞阁外繁密的花木和阁上的琉璃瓦片打的噼啪有声,各处宫殿已然修葺过,各自上了灯,虽已是午夜,却仍能远远看到稀稀疏疏的灯光。光透着帘子一般的雨片筛子一般折射出姽婳色彩。
  随着内侍们入了栖霞阁中,阁前殿门的宿卫正在更值,佩刀与斗笠撕啦脱换声一声声划过墨色荏苒的天际。一路跑来,慌不择路,虽穿着隔靴沙棠屐,靴底子却也湿了个透。
  待随着内侍进了栖霞阁正殿,迎面的炭火暖暖一哄,直教人有些瞌睡。
  除了长公主和随侍的宫女,还有王缙、王庚和黄淳三人,皆静静立在一侧。
  长公主背面向外,正向中间行走,还穿着绣着百鸟朝凤福寿纹样的大红羽缎斗篷,似乎也刚刚出了门才入内一般。但见她行到一侧坐塌,便脱了斗篷,露出里面青蓝隔碧的妆花百蝠缎袍,袖口出着三四寸的白狐风毛,轻轻软软的飘拂在珐琅铜手炉上。
  王缙、王庚和黄淳三人皆着制式官袍,然而各自朝靴下也是湿渍斑斑。见长公主进来,三人一同起了身,而我则恰不正好的跟着长公主的脚进了正殿,于是和他们一同见了礼。
  长公主抬了头一一看过我们,我从未看见她如此血丝满含的狼狈神色,料想着一定是有何紧急要事了。只听她轻轻叹了口气,便挥手道“不要拘礼了,都坐吧。”
  不似寻常,长公主全然无意唤旁边服侍的宫女上茶招呼,如若心不在焉忘记了此事一般,只直奔主题道“诸位,羽山岛递来紧急军情,靖亲王病发危重,本宫唤你们来,是属意你们前去换防,以及安排靖亲王归来治疗之事。”
  一语未必,我的心便似跳到太阳穴一般,感到额顶的青筋突突的爆。心中一片茫然。旁边的黄淳习惯性的与我交换眼神,我却全然无意接住那眼神。头脑中只浮现出婚前在湘水楼清风阁中邢秋燕的一番话“待北溟政局变乱之时,便是我新越一统之日……”“…你并非杀不了靖亲王,而是你不想杀他…”“…此事非我所能,但我新越自有人受命安排好行事…”
  那一句句话都似一种云雾,从我的第六感中喷薄而出,无法抑制的和眼前长公主的交待,黄淳他们的询问之声融为一体,眼前的一切如若飘在烟纶中一般,半响,我方才努力克制自己,从一种半瞌睡半惊心,云里雾里和紧张矛盾的感觉里抽身出来。
  只是王爷患病要求我们前往接应换防而已,或许并非新越斥谍的什么谋杀活动,不要吓唬自己,我心里默默对自己说道。却听长公主忽的转向我,抚了抚自己的额头,看向我,忽的说道“付延年,本宫知道这即将过年的时候,秦清又快要生产,你对此时换防之事有所犹豫,”
  我这才凝聚起精神,努力看向长公主,听得她继续说道“但是,宁亲王刚刚大婚,而其侧妃所出的幼子又新丧,诸事缠身,无法前去。而这几年征战,也只培养得几个新人,老将耄耋之年还在上阵杀敌,主上对你们委以重任,望你们不要心中有所怨怼才好。”
  “是。末将不敢。末将一定竭尽所能。”我站起身抱拳行了礼。努力将自己的神态和目光以最真诚的方式迎上长公主透彻的双目,心中略略有些担忧她是否看穿了我更加不能让人知晓的心思,听她既然如此说,我便干脆借坡下驴,权当方才的恍惚间,是因为自己的儿女情长好了。
  “长公主,”忽然,黄淳看了我一眼,便从旁边的椅中站起身一礼上前,略略沉吟着说“微臣以为,我辈不足以服众,若宁亲王此时无法抽身,可否让睿亲王带为前往监军,我等则配合前往,而由付将军负责接应靖亲王回来呢?”
  长公主放下手炉,斜着眼睛瞟了黄淳一眼,又看了看王缙。
  王缙便上前对黄淳道“你有所不知,此番睿亲王还要留在此处协同与罗倭来使进行谈判磋商。况且——,”王缙略略低了低声音,又看了四周并无外人,方说道“况且,长公主的意思,还是不要让睿亲王掌兵的好。”
  而黄淳却不卑不亢道“此言正是大义,然而——,这与罗倭使者议和之事,也是大功一件啊,无论哪个王爷出面,议成了这件事,怕其威望,并不见得小于掌一掌兵,练一练手的。这只是微臣的一点小见识——,且靖亲王正值盛年,虽则病患凶险,当不至,当不至如何,必能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一番话说完,大家又陷入一阵沉默。
  凭心而论,黄淳所言是很有道理的。如若由宁亲王代替议和这件事情的主导人睿亲王达成和议之事,那也是极大的一种威望。而兵权方面,只要有靖亲王在,便是让睿亲王前往主持一二年作战,也应当不至旁落。只是,我心中那种不祥的感觉萦绕的太过细密了,几乎有一种靖亲王定然要出事了一般不祥的预感,而我实在没有办法把靖亲王的突然暴病自欺欺人的理解为毫无新越斥谍所谓的偶然事件。
  一旦靖亲王有事呢?如今主上身体日渐沉疴深重,一旦一朝去世,储位空悬,那么睿亲王如若掌了水师兵权,岂非可以与宁亲王分庭抗礼,到那时,是不是就是邢秋燕所言的新越趁机之时呢?
  ……
  屋外的雨声越发大了,如若瓢泼在屋顶上一般,没有了清冷的冬月,也不能见到暖阳。只堂中的蜡烛和灯火,在夜间哗啦的大雨中长明。
  我的心思却只兀自千回百转着。
  直到听得长公主沉吟半响,终于悠悠然一叹,递出两只三寸玄色镶金边军中令牌,只堪堪正色向我与黄淳道“付延年、黄淳,你二人即刻出发前往接应靖亲王回来医治,其它的本宫自会安排。”
  “是。”我和黄淳肃然接了令牌。
  雨已然铺天盖地的下,天色渐渐由墨色向着晨曦,然而仍然晦暗无比,铅云低垂,身上的斗笠袍服飒飒轻响,雨点和风而动,又密又急。已然依稀可辨的拂晓微光中,远远近近的鹏城楼阁为雨水冲刷的颜色艳丽,风和着雨打在脸上,略略的痛。
  “梦里不知身是客,反认他乡是故乡。”黄淳与我并马在雨中前行,抹一抹面上的雨水,唇边开出一抹嘲讽的笑容道。
  “你什么意思?”我却没有心情幽默,心虚烦乱间不意就向他发了脾气,语气颇不平和。
  “也不知是不是你觉得我是最好欺负的呢?”黄淳仍是那般略略带着嘲讽,却平和自然的说道“我看你平时待人气量颇大,唯独是对我黄某,特别喜好动怒。付延年,你倒是说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那较软好捏的一个?”
  我思忖了一下,亦自觉有些惭愧,便转了脸色,扬起马鞭甩出一道雨线,方叹道“我是担心靖亲王的病,不知为何,总觉得心惊肉跳,难以安然,但愿是我想多了吧。方才唐突了你,对不住啊。”
  黄淳也打了马,道“此番去兵部调人马前往接应。你担心的话,我们加紧便是了。”
  两人分作前后,一起扬鞭驱驰,繁密的大雨中倏然如若乘风,凛冽的寒意铺开在两侧,雨水冲刷过北溟街巷拼贴无缝的大青砖光洁如镜,直让马蹄打着滑。鹏城,便是雨中,这一砖一柱,一花一木,皆是眷恋,皆是心痛。而想到秦清和孩子,我的心中更是无比荒乱驳杂,如若踏在寸草不生的荒原中,囚徒之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