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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暗度阴山

  城外白马古刹乃是中元北溟建国节时人流极旺之地,因北溟人中无论平民或是富商,大都信仰大乘佛教,捐了不少银钱,朝廷也偶尔出面扶植赐建寺院僧舍。而其间供奉的僧人们有土地和各种特权,与上层人物关系亦是盘根错节,至于佛心佛性和商业利益之间如何转圜,那些得道高僧们大约自有其办法,便也不是我辈中人可以思忖的事情。
  如若现在这间宝光寺,便是一个拥有大批农田庄园,院落法器,佛经佛场皆可出租,出外做法事亦有利润,更兼长年放贷,名不见经传的富贵处所。随礼亲王匆匆掠过长廊,一路行来,见得许多传世名画悬于两侧,其中的《妖梅谪仙》与《云界奔马》二图,更是罕见佳作,布局天成,气韵古雅,神思俊逸,落笔无痕,着墨剔透,变幻于简单和复杂的浓墨细点之间,高华设色,栩栩如生,让人过目难忘,如若置身室外仙界。
  而此时,这白马寺一带,便是北溟诸多权贵避祸,火器营城外营房隐逸所在。自然,长公主也便在此处了。
  待我见到长公主时,见她正背对我们前来的方向,穿着一身浅蓝色罗绮长裙,挽着圆鬓,许是有些操劳之故,额间带着精巧的昭君套,蜂腰盈盈,婷婷而坐,修长白皙的手指在面前棋盘上正轻敲,我凝神数着,大约七上八下之数,便一停顿。
  见我们来了,不让行礼,不由分说,便让我们坐下,递给我两本账簿。我仔细看去,其中一本乃是历年来大皇子和皇后一方势力在采办火器方面的数目。而另一本乃是国家相关采买的具体数据。待我仔细凝神各自对照看去,不断记忆估算之后,我也甚为心惊,道“这么说来,如今对方手里,竟有这么多的火器?”
  “哎,”长公主抚了抚头,有些憔悴道“我们只顾堤防对方自己的采买存蓄量,漏掉了他们趁着为国家采买时,给自己顺便留下的那一份。国家只要有差事让他们的人去采买,本采买一百只火铳,他们便采买一百五十支,然后将那五十支,变成了自己暗处的火器,昨日遭遇的农民军火力甚为强悍,竟与禁卫军火器营打个平手,连朱雀楼台都叫那帮被煽动的农人上去烧杀抢掠一番,幸而我早做了些防备,才得脱身。昨天让你带使者们前去凤凰阁,可有什么异象?”
  “回长公主,”我起身行了礼,拱手道“不出长公主所料,傅介并未跟随前往,应当此番火烧凤凰阁,行刺使者之事,与大皇子一方势力脱不了关系。”
  “新越那边呢?”长公主用那剔透的眼神看过来,我有些黯然,只得道“新越或也有人事先对此事有所知晓,有刺奸密谍之嫌,然而究竟是何人,末将不敢妄言。未知如今战事如何,主上可好,可有末将可以效力之处,定当万死不辞。”我想着,长公主此番叫我前来,定不是只让我看看账本这么简单,应是有事要差我,不若我自己提出更好。
  “哎,”长公主悠悠看向了天边,道“主上不肯置身事外,一直在带领各路禁卫军,携火器营,在城中巷战,然而我们未曾料到对方对火器的暗下手笔,所铺排的火器营内外军队协同,仍然未能全然将战局导入有利于我一方,也是因农民军于巷战一事颇有不俗,灵活机变之故。”
  “也怪我自己,”长公主依旧望着天空,带着一种决绝的声音道“为了引出大皇子和皇后背后的势力,我没有做什么阻止,顺水推舟的让他们将靖亲王与宁亲王同时调出了京城,我想着,他们既然自知无望顺利即位,必定要抓住我北溟正与罗倭交战这个空子谋事,便想着引蛇出洞,一网打尽,未料到…哎……”
  “长公主不必自责”我真诚看过她的面庞,缓缓道“智者千虑,仍或有一失,然而已然千虑,纵然有失,必不至毫无防备,长公主可有良策驱遣,吩咐末将便是。”
  “好,”长公主终于站起身来,道“和你一同回来前往协助改建水师护航镖队的秦琼将军,此番所在不远,我便命你即刻奔赴秦琼将军处,调水师战将,前来增援,具体增援方案,请秦琼将军与付将军自定。此乃令牌,联络花仗与印信密旨。”
  我赶忙肃容接下,“只是公主交待曹钦之事,又当若何呢?”
  长公主抬眼看了看我,叹了口气,道“事有轻重缓急,如此,你前去调集秦将军处人马,我另着人前去诱捕曹钦——至于劝降之事,你可有十足把握?”
  “末将不敢说十足,但是应有些把握。”我忽想起秦义与我的地图与药水,便赶忙从怀中掏出,递了过去,道“前往阴山密林处极易迷失,又有瘴气,此二物或有用处。”
  长公主看了看我的脸,又看了看我手中的东西,笑了,道“地图我收着就是,那药水你难道不必用的?”
  我想了想,便领了命,把药水收了起来,又向礼亲王讨了战马粮食与火器箭矢,一并背在马上,驱马狂奔而去。
  虽则知道这般重要之事,长公主定然不会只派我一人送信,然而不论几路信使,都是事关重大,我片刻不敢耽搁,只不断整合头脑之中的线路,寻找最为隐蔽迅速之途径,前往秦琼所在嘉谷城求援。
  鹏城那边的方向传来的金鼓枪箭声一刻未曾停歇,更偶尔汇入了偶尔一声滚滚炮声。嘉谷城离鹏城并不算远,走水陆更为平顺,因嘉谷城环山临江,可以坐船从宇治运河转向长江,不过要三四日功夫,于现下的形势怕是行不通的。只能走陆路。只是我选了条没人走过的路。周遭全是重山密林,地形复杂,我也只是清楚这条路只要是走过去了,就是嘉谷城了,但是,这片重雾森林的瘴气和传说也从来没有消停过——因为这里,有着新越前朝五代君后的陵寝,盗墓的传说亦是凡百千种,不可计数。山顶差不多是纯石叠成,一无树木,雨淋日炙,湿热重蒸,加以毒蛇、毒物的痰涎、矢粪,洒布其间,所以那河流溪水不是绿的,就是红的,或是腥秽逼人的,这种都是酿成瘴气之原因。而山地地面上,林树蓊翳蔓延不绝。
  当夜幕降临,那种阴森鬼蜮般的寒意,多少也在折磨我这个独行者的方向感和意志力。周围的木棉树掠过我的衣袍和身侧,不断旋转开去,行不多时,衣服已然沾满了泥和树上坠落的汁液,膝盖,臂肘的地方都撕烂开来。我一边驱马奔驰,一边看向天上的北斗七星,不断算着方位和角度,在深夜的密林里,星辰和月亮的相对位置是唯一可供辨认的东西了,密林中满是泥淖和胀满苔藓的绿色岩石,所有空间都几乎被植物塞满,我不得不一再拿出圆月弯刀砍伐出道路,林中安静的渗着死亡的冰凉,只有马蹄踩在腐叶和泥坑中噗嗤作响,三人才能合抱的大树上攀援着碗口大小的藤本植物,或缠绕,或卷须,或钩吸着乔木。再往里行去,已然完全不辨天色,不见星辰。我心道糟糕,身子却依旧驱动着马儿向前突入。终于,在一棵兰花开满老茎的大树上,身下马儿如若魔障的撞了上去,顷刻间四蹄向上,长啸倒地。
  忽然,我的眼前有了光亮,胸膛里的心脏几乎要蹦出喉咙,我看到了不远处影影绰绰的装着红色战袍,带着水师甲胄的兵卒,而在其中高悬着北溟“忠贞不渝”水师旗帜下那个一身金色战甲上横挂红色战袍,烈烈迎风的男子,可不就是秦琼?这是幻境还是现实,我已然完全分不清,只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那边呼喊道“秦将军,我是付延年——”接着,便陷入了一片猝不及防的黑暗之中。
  “你中了瘴气,没事,”一个身影在我眼前晃荡,当我确定是秦琼时,全身都如同加了弹簧一般,我迅速的从床上一跃起身,拽住秦琼的双臂,道“鹏城出事了,”边说,边取出贴身的印信密旨,令牌,和联络花仗,递给秦琼。
  “长公主命将军火速回鹏城增援主上。”我说道。
  秦琼看完了密旨,却是满面疑惑道,这,可是,这是昨日我刚刚收到的旨意啊,只见秦琼拿出了圣旨,其中内容却是督办来年军粮之事,命他将手头水师改编之事交接,前往协助督办军粮。我仔细核实了那圣旨上的玉玺,确认无误。心中更是惊骇,便把在鹏城这两天所遭遇之凤凰阁遇袭,朱雀楼台被烧,城中巷战之事一一和秦琼说了。秦琼双臂弯在胸前,顿了一刻钟,道“能确认此道密旨的真伪么?”
  我点点头“应当绝无问题。此刻应速去救援啊。”
  秦琼想了想,道“好,我这便去整编,但是,我们不能动用水师战船,也不能用密旨调兵,以免打草惊蛇,既然明旨与密旨相违背,则说明军中有刺谍在侧,且此去一路沿岸应有乱军暗哨,乃不得已为之。”
  “将军所言极是,那我们当如何行动?”我抬眼看着秦琼。
  “既是前往增援城中巷战,重要的是增援的将士和兵器,兵器自可想办法提前运载在商船上,至于将士,只得传令说乃是前往护航应对罗倭,行至城下再宣密旨了。”秦琼略略犹豫,便回答。他的神色坚毅如若冰霜,顿时将我心中的烦躁火焰熄灭。
  “秦将军要效吴下阿蒙白衣渡江?”我看向他。月光映着秦琼身上的战甲闪着悲壮升腾的寒芒,让我不由想起第一次初见秦琼时,他骑着大宛千里火云驹,开二十石铁胎火弩,暗藏三个流星锤,锤无虚发,万夫不当的勇将姿态。
  “嗯。如此,我这得先去安排准备船只物品。你再休息一下,我两个时辰后来,我们一同前往。”秦琼说罢,只手给我抛来一套紫袍明光甲胄,自己便迅速出了营帐,隐没在茫茫不见的黑暗之中。
  暗夜凄厉如若玄霜,盈盈夜色已是寅时三刻时候,待整军集合完毕,便准备上船。
  上船时,我却意外发现,在暗藏兵士的商船前面不远处,竟还有五六艘哨用艨艟快船在前不远处行驶。待上了船,旁边一个样貌似有些熟悉,吊稍细目,身量清癯的将官走来对秦琼道“秦将军,都安排好了。依据我们哨探,嘉谷城入汲河口处,有农民军筑壕阻截,当年梁山将领柴康之子柴少阳把守,深沟高垒,遍排鹿角,十分谨严,但不知还有多少伏兵,所以一干艨艟战船已然满载硝铵火油柴草等燃烧物在前诱敌之用。”
  “好,有劳盛将军。”秦琼挥了挥手道“传令,全体昼夜趱行,戒备待命。”我仔细一想,方想起这盛将军似是宁亲王的哨官盛铮,因上次立了功,封了下将军,见他眉目中有故人之意,我也多了几分亲切感。待行至四更天,前方艨艟战船隐约靠近柴少阳墩台岗哨时,便见秦琼在这边调兵遣将:“周期及、孔奉先、王钦忆!”
  三人应声出列。“你三人各领一路精兵,全部夜行衣为罩,裹了马蹄布,从这边直奔烽火台去,一路以斥候队形潜行,至了烽火台,将其一干官兵缚倒,秘密嗜杀,万不可泄露风声。”说罢,递出令牌。三人拿了令牌,自引人前去。
  “其余人等,战备前进,一旦前方艨艟战船将柴少阳一干兵将诱入欲行接弦一战,立即,投掷火弹,接应战船中诱敌先锋将士。”
  “是。”众将纷纷应道。
  过不多时,前方诱敌势成,一片火起,烧的汲河烈火通红,商船诸将随即策应掩杀,与陆上人马合兵一处,金鼓信号烽火之物已然尽数缴收,于后方行船甲板举目力看去,柴少阳见四下伏兵,因知不妙,轮刀相迎,与周期及,王钦忆杀做一处,战五十余合,不分胜负。秦琼见柴少阳悍勇,又恐耽搁时间,便叫盛铮前去增援,盛铮领命引弓射去,箭无虚发,火光愈深,农民军被火光切做多段,而诸将又操船四下围住燃火战船,不断放箭,柴少阳见此情形,战直天明,忽而掩面而叹,挥刀假做自尽跳下水去,众将又一通放箭,方才有水军兵勇下去把他中了剑的尸身捞将上来。
  秦琼惜他英勇,令手下厚葬了,并留下孔奉先与王钦忆守烽火台设置暗哨,其余人等则继续乘商船从速前往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