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晡时,全军抵达鹏城,待接近时,便释放联络花仗,城门渐渐打开。巷战如火如荼,冲入城中红色、金色、黑色的兵士掀起一浪高过一浪的厮杀声。炮火和硝烟将夕阳下的鹏城晕染成一片雾色纱罩下血色的城垣。秦琼和我自船上计议已定,待宣了密旨下得船来,便手执紫金轮火尖枪,当先冲杀而入,高呼一声“摆阵应敌”。
“城门处,天覆十六阵,外方内圆,四为风扬,其形象天,为阵之主,为兵之先,善用三军,其形不偏,”秦琼高呼道,天覆阵,乃是是正二十四阵中的乾未,守卫景门的六阵合阵,西北者为乾地,乾为天阵。而景门也是八门中除去开、休、生外,唯一的吉门。“虎翼阵,突袭向前,鸳鸯阵,围歼敌军”我也跟着秦琼高呼道,将士们闻言各自就位,逐渐显现战机,“风扬阵,西军,风无正形,附之於天,变而为蛇,其意渐玄,风能鼓物,万物绕焉,蛇能为绕,”秦琼一边冲杀,一边对旁边的副将道,副将领命奔袭而去,“云垂阵,东北军,云附於地,始则无形,变为翔鸟,其状乃成,鸟能突出,云能晦异,千变万化,金革之声,”我自唤过身侧千夫长,嘱咐道。“其余人等,随我拜地载阵,相助主上!”秦琼道,我也随之叫道“地阵十二,其形正方,云主四角,冲敌难当,其体莫测,动用无穷,独立不可,配之於阳,”全军幻化方阵,横斜冲杀而去,火绳枪烈烈作响,刺刀狼筅与藤牌盔甲撞击之声,啪嚓啪嚓打在街巷宅院的大门上,门内的哭声与门外的厮杀声在稠密的枪烟中随着最后的夕阳红光坠入前方兵士的头颅,我猛然停下来,看着前方一个时长的两臂和两腿迅速地颤动,而头已然彻底不动了,一颗火绳弹打穿了他的头骨,我无能为力,只得放下他继续指挥保持阵型前行,向军务处与后宫方向逼近。
城外似又有援军进入,城内农民军也急急拼出,城头与吊桥上杀伐混战:伴着夜的脚步,听得斧子砍着轮子,甚至鞭子、棒槌彼此殴伤,风雨不透的箭矢中,车轴挂着车轴,绊马绳与刺刀声,拥堵不堪,四面嚎哭,难进难退。我已然顾不得那些,只和秦琼彼此脊背相抵,双拳四周指挥着战阵突袭向前。一个农民军趁两军不意,攀上旁侧用一只死鸡裹着硝铵硫磺和各种燃烧物引燃抛入战阵中,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整个战阵被轰出一个巨大的缺口,血肉横飞,接着,一片冲杀而来的农民军便挥舞着镰刀将周边的将士齐齐砍倒在缺口与血泊中,只见秦琼忽的引弓去射,身边弓箭手纷纷引弓,将对面冲杀而来的农民军逐个射倒,我则开了火铳和火绳枪,在旁边将士重新组起的阵法掩护下向外激射,我无法像农民军那样将所有的物品一并引燃炸开,生怕伤到自己将士,只得一一射击,旁边的弓箭手和狼筅手也纷纷射轰的箭击刺,渐渐再次组起战阵,将战线向前推进。
不知这是鹏城中第几个硝烟死亡交杂之夜了,整夜火光耀眼,如若白昼,天空满是铁片乱糟糟的吼叫,双方都在呼喊对方主将已然亡故,以挫败对方军心。整晚箭雨纷飞,头顶也有许许多多纷繁坠下的流矢。直至火光用尽,城中如若暴雨即来时那样乌黑一片,无尽的乌黑飞灰。
“斥候营林宁,王辉,司马乐,速去军务处及各要塞打探主上情况来报。”秦琼见对方箭雨稍弱,赶忙吩咐道“其他人鸳鸯阵随我突围。”
“是——”众将纷纷领命。忽从巷尾转角,看到一列禁卫军服色兵士,正被奔袭而来的农民军绞杀,秦琼赶忙道“上——”众将纷纷扑出,与禁卫军人马刚一回合,却听得秦琼道“爹——”,平日里我一直听他与秦清皆唤秦义做“父亲”,倒很少听到如此真情流露的亲近称呼,于是我也赶忙大声打着招呼道“岳父大人——”
好在众将忙于战事,也无人来得及嘲笑我此时此刻还不忘讨好岳父大人,大家只继续忙于巷战,“爹,巷战几天了?”
“三天,”
“没日没夜,农民军补给何来呢?”
“城中粮仓我军与农民军不断争夺”
“粮仓马坊不都是大皇子账下都尉所辖么?”
“现在你看还有所辖这回事吗?谁抢到占稳了是谁的,你小心点”说着,秦义挑开了射向秦琼的两只火弩箭。
……
“报——”前方传来斥候营司马乐的声音,“主上与皇后娘娘等诸人俱在朱雀楼台,台下酣战不已,双方皆不敢炮轰朱雀台,只得在台下刺刀箭矢白刃搏斗,”
“速速前往助阵,冲”秦琼挥枪前指,气势如虹。
“报——”王辉的声音,“西门处冯文清将军来援。”
“再探——”秦琼一边冲杀,一边大声道。
天气开始渐渐恶劣,阴云连天,过不多时,豪雨滂沱而至,到处泥泞不堪。天公如泣如诉的浇洗了地面炽烈的火焰,而通红的云层和着雨水染上一种奇幻悲绝的色彩,前面占据护国寺的农民军据高放箭,用火铳和火绳枪据点袭击,街道被碎石和尸体堵塞,价值连城的古迹建筑玉碎瓦亦无全,密集的火力和箭矢让北溟的禁卫军和多路援军付出血泪代价,当又一派箭矢和着血雨腥风而来,秦琼身侧的卫兵为了挡开射向盛铮的流矢,被一只火弹直中天灵,直耿耿倒下去,双目圆睁,而盛铮则疯了一般拿起藤牌带上身旁一堆人冲到屋顶,一边猛烈的攻击一边将燃烧弹并着一大包硝铵硫磺抛入寺中三层高塔,滚滚硝烟与刺鼻炸裂和着血肉横飞,其余将士一拥而上与农民军争夺护国寺的据点,“报——”
“什么事?”
“长公主命付延年将军前往西门处,有要事”王辉高声道。
我随即应声随他向外突出而去。一路彼此掩护,所过之处,昔日的酒楼茶肆、学街贡院、工商大楼、龙津拱桥、当铺钞行、棋坛茶舍、悬壶医堂、世家连院,皆在战火喧嚣中被血与火的手臂揉烂着芬芳美好,甚至继续下去,会被撕碎,化为瓦砾和炼狱之境,而那些身在其中的芸芸众生,却更不知将何以立命,念及此处,心中痛楚非常,一片屋倒墙颓中冲出城去,长公主已派了人来接应我前往白马寺西侧院一处罗倭式神庙中,我看了来人给我的长公主手书,明白曹钦已然连同其所用通信之罗倭富士雪山雪山信鸽一同被诱捕,便快速进了偏殿,换去身上战火鲜血满燃的衣服,洗去一身落魄颓丧,重新换了长衫,挽了汉髻,贯了发,方才移步前去偏堂。
偏堂中是一色罗倭民间风情设置,古雅幽寂的有禅绸窗幔与窗外风雨相随摆动,榻几上江户尼泥金画砚,两边屏风皆为山水书画,一侧上乃是新越古画《钗头凤》,一侧则仿藤原时代雪舟画师的《秋风渡》。两边皆有榻榻米和蒲团。两只小几上摆着正宗土佐豆腐做的奥殿,竹叶卷火焰三文鱼寿司,伊万里青蓝山茶瓷盘中搁着冰摆着切得薄薄的鲫鱼片,和风海鲜沙拉,天麸罗和鳗鱼汤也十分醇正,还有一坛梅竹和风清酒。
看了一眼四角的嵌螺钿紫檀香炉,淡淡缭绕着清香。我微微笑了笑“待遇真好,”自言自语罢,方又冲着旁边接应的侍卫道,“时候紧急,把他带上来吧。”
待那曹钦被带进来时,我却也不看他,只是径自拿起了酒壶,和着吃食大快朵颐起来,此时我方才发现我也是一日未曾饮食了,只因战事紧急,人便往往凝神而废寝忘食了。待我风卷残云之后,方才拿起几边帕子拭了唇,而后拿了酒送向曹钦道“你也来点吧,当是上路前壮行了,你看这个地方,可是个好的剖腹地界?”
他并不接酒,也不回答,面上微微嘲讽的如同看戏一般看向我,眼神十分老辣。我便直接将酒坛塞到了他怀里,自己回到另一侧坐下,继续说我的话,“远离故土多年了,不知凑川见时,又是何期了?”接着,我便从几下抽出一页红笺,轻声读道“肝胆烈衔九命无憾默默出击,大义凛然三生不愧忍忍喋血?——早川琴草”
他仍不说什么,很淡然无谓的用一种轻蔑神色看我。我也依旧不理会他何种反应,继续道“说起来,康秀将军年过五旬,方得了淀姬所生亲子秀爱,视若珍宝,又生恐身后无人,为此不惜在大名中杀伐一切可以威胁幼主者,淀姬之母,是康秀将军毕生钟情而未得之人,如若我北溟主上钟情而不得皇后娘娘一样,”我用怨毒的眼神和诡异的声音对他继续道,“如今得了淀姬,加上其身后石田、黑田等三位大佬的支持,又育有幼子,贵主北政所夫人虽则手腕非常,却抵不过一腔深爱和亲子之情吧,”
我说着,自己将面前碗中酒喝了一大口解渴,接着道“当然了,北政所夫人自然是可以等到康秀将军殡天之后,与其幕府下大名中的大佬联手,与石田及淀姬一系一战的,只是啊,康秀将军这个爱子,很快就要死在北政所夫人手上了,到时候将军会如何对待和处置北政所夫人呢?至于离开了北政所夫人,那么六万石的大名若狭小滨城主早川胜俊——啊,也就是早川琴草的亲兄长,那位依附于姨母北政所夫人而得存的弱小武士家族,会向何方呢?”
我看向他,他眼中闪过怨毒之色,却并不做声,只捧起手中酒坛,自饮起来。我又接着说道“说起来,原本早川家这一代,还有位人物的,那位左近卫大将早川宁西,想必是令弟,听说甚为勇武,本是有可能重振家中基业的,可惜啊,卫羽城中死于行刺了,说起来,这件事倒是有曹钦你亲自策划的一份功劳呢?若非你设计将北溟的战船计划透露给罗倭,又设计了魏芙与羽山岛主的联络谍报一线,长公主纵然天纵奇才,也办不到以接应魏芙这样的好名义,一举多得的行刺、离间、偷袭、得手几条罗倭主帅的性命呢?说到底,还是早川你毁了自己的家族和主子呢。”
他依旧不说话,苍白的脸上一双薄唇噏动,单薄的身子和衣衫一起与窗外的金鼓战袍声和鸣。然而,他已然瞥了我一眼,不做一语,只继续喝着酒。
“我本是想和你谈谈条件的,没想到你是怀了求死之心的人,并不想与我谈什么,其实,你如此聪慧,应当知道北溟乱了,对罗倭的好处未必就大到何等亡国之境地。但是,倘若利用这个孩子,搅得罗倭内乱起来,先铲除了北政所夫人,再告之真相。事实上,康秀将军根本没有生育子嗣之能,而那个孩子,乃是淀姬与人私通所生,怕是不论哪方面,早川家连粉末骨灰都可以不剩下的。”说罢,我便挥手将袖中的一方贴身汗巾与一只兰草樱花绣罗倭小字的香囊抛过去给他,“其实,这个孩子是生是死,是不是康秀将军所出,于我北溟大事,又有何干?只是有人已然搅的我北溟流血漂橹,若不以牙还牙,倒像是我北溟乃是一奴性弱国,可以任由人欺凌了。”
未等我说完,他猛地站起来,砸碎了酒壶,俊秀的面庞喘着粗气,一字一字道“你想怎么样”。
“那要看先生想怎么样了,”我并不动,只笑着坐在榻榻米上,手指在几案上游来荡去,轻轻打了个响,门外人领命,将那只雪山信鸽拿来,我将鸽子放在手上左右抚触,“先生是想让我们北溟也回报贵主一场宫斗血雨,回报贵家族一场覆顶之灾呢?还是想助我北溟尽快将此番变乱平息下来,对皇后娘娘和大皇子策动出的一干人等晓以大义呢?”
他愣了一下,却发出寒气逼人而悲惨不堪的冷笑,“你以为我只是一个猜度人心,引得何瑶兰与方均诚彼此猜忌,然后利用何瑶兰的力量策动政变的庸才么?就凭何家和老梁山那点底子,怎么可能掀起农民军滔天巨浪?”
说罢,他笑的更加凄惨和大声,那种惨烈决绝的声音让我深深怀疑我早已置于香炉中的迷迭香,与酒壶中的加贺鲁加酒,是否合用就可达到动摇人心智之效的时候,他留下泪来,继续道“聪明反被聪明误,可是在说我么?如今形势,乃是我多年利用北溟朝政的诸多漏洞,民心不稳,军心有异,诸般问题之巧妙引导,以大皇子与皇后娘娘之手引之爆发而已,我何能浇息此番烈焰,又何能挽回家族倾覆?”
我看他情形,心中也不免动摇,然而,就在看向他脚下的一刹那,我便明白,此番皆是演绎,而他曹钦,定然能够协助熄灭此番战火之蔓延。于是渐不动声色,只玩味的眯起眼睛看向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