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依,长相忆,知遇之恩伤怀意。
梦萦舞,魂牵故,惺惺相惜管弦兴。
浊酒一杯家万里,笑平生,话升平。
赢得生前身后命,悲白发,吟白首。
——《北溟史诗·郭攸之记》
紫月阁的设计,乃是仿照中古时代凌烟阁所造,仪态复古端丽,外方内圆,正殿四周八方回廊相接,分中东西三路,分别由多个合抱院落组成。外侧曲水流觞,偏殿可做使臣就寝,就餐之用。中间乃是紫月阁主体正殿,共设八层,前后一是大殿,二是后殿,三是延楼。西侧则以花园后园为主,游玩散心,驱马畜牧,骑射临风。整体看去,飞檐斗栱,古色古香,两侧于中间遥相呼应,而中间正殿外事厅有五间,其中一间内设有圆桌,以供不排定座次之议事使用,另几间则设方桌、长桌,琴桌,供桌,以供不同用途,此番则是以设有紫檀圆桌圆凳,规格最为高雅平等的风度厅议事,以显示北溟的态度和诚意。
进行简单招待后,很快便进入了议事环节,整个环节依照北溟与新越共同拟好和各自拟好的议事条款,一一开列讨论,旁有书录官进行记载备案。新越似乎也非常接受北溟的利落风格,对并不大作招待,丝毫不见愠色,客气尤善,只是一旦谈及各自利害相关的军械,矿产,设计,等等环节,便风雷突变起来。与在我印象中一向疲软的新越外交,大为不同。
谈到协同作战,谈到共享矿产,谈到军械装备技术方面的合作,几乎条条都是一场嘴皮大战,而事情总不可能永久的谈下去,总要有个结论,于是我试图对沈叔阳和宇文琛他们说明利害,便道:“虽说是协同作战,然而所涉战场,琉岛,枫岛,夏密岛等等,皆是南洋诸岛,与新越地理遥远,无法协同,完全是靠北溟孤军奋战的,可是北溟在伶仃洋和羽山岛的海上协同,却能很大程度帮助新越的东北华北一带战事,所以可以说,此举本身对战事而言,其利于新越更为明显,因而北溟提出的共享矿产与技术之事,并非有辱新越主权国体之要求,而是共赢之意啊。”
谁知沈叔阳始终没有一丝一毫认出我的意思,也毫无退让道“共享技术之说,原本就难以把握,毕竟这矿产乃是我新越所有,却无法遮掩共同开发,而你北溟之技术目前达到怎样情况,共享会否保留,我新越毕竟一概不知,全然五五共享,于我新越,怎能说是合理之数?我新越以为,即便北溟愿意共享军械相关部分技术,我新越境内矿产,也只能将毗邻北溟的庆麦山一带矿产共享,其余各处,北溟不得插手,此乃公平之举。”
“此言差矣,”北溟法务执事魏浩接过话道“以技术之难以把握,为不公之理由,岂非诛心之论?公允与否,需各自切入需求,并行量化,一一衡量才好。”
“世间万事,岂可皆做衡量?”那边的新越军器少监蔡友学道。
“若不为衡量量化,具体分析每件问题一一协同,何须我等相聚此番探讨此处?”这边的李兼济也毫不相让道。
……
几天商谈下来,我也觉得颇为疲累。便邀了孔立飞,去他所言他与王庚皆有参与其药浴配方的“流香蕖”浴汤泡汤解乏。流香汤池在鹏城西侧的风物山旁,因地处有温泉水,且此温泉水与日月同流不盈,不虚,甚合疗养之道,兼之有了药浴之闻名,各位娘娘夫人之捧场宣传,生意很是兴旺。其间坐落之飞霜亭、昭阳亭、长生亭、禹王殿等室内汤池,与澜汤、御汤、星辰汤、尚食汤、长汤、少阳汤、香凝汤等露天汤池相映成趣。
“你别说,这汤池真是解乏,”我侧着泡在白芍汤中,对孔立飞道“搬动嘴皮子功夫谈事这事,原先我是不怎么待见的,如今才知道,这还真是门技术活儿,文人的嘴皮子和心眼子,那真是我们武人不耐烦啊”
“那也是如今的新越今非昔比的缘故啊,”孔立飞在脑袋上放了一片毛巾,摇头晃脑的说“前阵子,熊老将军很是高兴,别看他当年被新越那个先帝害到那步境地,但是,听得新越收复失地,又听说新越皇帝励精图治,现在在移民开垦北方边境,奖励垦荒,移民,给境内农人搞什么均田改制,主动将国家手中的许多油水衙门才撤了,鼓励民间资本注入,商人武人地位皆是提高许多,税收也好了许多,那叫一个高兴的,就连那天我和洛儿研究点新东西,把好端端的厨房给搞爆炸了,他老人家也只略略哼了几声。”
“老将军爱国啊——,新越再如何,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却也难以断掉血脉情感啊,”我忽然想起熊洛儿,便冲孔立飞坏笑继续说“不过,你和洛儿什么时候把事儿办了啊,还叫老将军啊,你该叫岳父大人了,哈哈”
“我也想啊,”孔立飞拭了拭脸上的汗,道“可这不和你与秦清一个道理嘛,当初新越中古时不也有位将军说‘胡仇未灭,何以家为’么?总得等战事稍微安定下来,才好办的。不然,万一哪天战场上成了海边枯骨,岂不是耽误了芳闺梦里佳人?”
“去你的吧,”我一指他脑门道“你这观念,是新越老夫子教出来的么?亏你还是嵇玄先生教出来的高徒,你可知乱世男儿,自当早日生儿育女,才是为国为家的大道?倒是那盛世人人都儿孙过度的时候,结不结婚也罢了,此时,朝不保夕,人自然当尽力对自我情感和国家情怀皆做圆满了”
“哎呦,受教啊——”孔立飞逗我道“你倒是想早点生儿育女呢,可你家那一位,可是位女儿身子,丈夫胸怀的,人家未必不想着戎马倥偬,建立不世功业呢?”
“什么什么啊,”我不耐烦道“一套套的,你是见那些追慕着熊洛儿翠微侯大名的女子见多了吧。清儿虽然很有些志向,但她定是与我一般心愿的。哼。”
“凭什么人家和你一般心愿啊,”孔立飞却专门和我掐起来“你见过秦清打火铳么?那叫一个准头啊。你见过秦清射箭投铳么?那叫一个准头啊。你只见过秦清随便对你来点擒拿招数,怎知秦清的武艺。当初秦义将军随主上方均诚起事的时候,他们那时的梁山一百多将领只剩下他两人还在人世了,那是怎样历经艰难战事,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武艺啊,便是洛儿,也常说论武艺,也不及秦清高明呢。也不知为什么秦清偏看上了你。在我北溟这地界,有本事的女子那也是抢手的紧呢。”
“感谢你使劲夸我媳妇儿来打压我,”我一副惫懒的答道,“然而我并不引以为耻,反而为荣,如何?对了,听闻你终日在翠微侯府钻研你的奇门机关,搞的不时翠微侯府爆破之声鹏城远近闻名,那天你二人可是在搞什么?倒拉上我成了挡箭牌。”
“不过是洛儿说灶饭生火麻烦的紧,我便想做个机关,让机关自然将柴火定时丢入,便不用生火看火的麻烦,”孔立飞挠挠头道“只是可惜的紧,似乎是未能把握对时间,将整个厨灶给炸飞了。其实多半的爆破都是洛儿非要自己研究搞出来的,我这个师傅带着洛儿这么个徒弟,不仅要打圆场,还要背黑锅,可不比你辛苦?”
“说的就像你只是师傅一样,”我挤挤眼睛道“况且,给翠微侯当师傅,多大光荣,你还不耐烦。”
……
两人打着闹着笑着,泡完了澡,临出了大院门,却意外看到已有一路马车,黑色镶金丝纹路的,马儿不耐烦的打着哈欠鼻响,直端端停在门口,见我与孔立飞出来,便有侍卫上来询问,而后便称家中主人有请。我们相视一眼,便彼此心照不宣的莫名其妙就此一路被请到了一处大院中。过了不多时,便转出来一个人,我定睛一看,却是魏芙。她身后还有一人,峨冠方面,三十余岁年纪,神色间,有几分与方均诚的神似,我思忖着,这便是大皇子了?正要行礼,却听旁边孔立飞道:“四皇子好,魏芙姑娘好。”
怎么是,四皇子??
我心下虽回想着羽山岛诸多种种,却也知道一起出现也未必见得就是一边的人,况且魏芙这样的女子,自然本就是裙下之臣众多,不可妄加推断,于是也笑而拱手拜礼道“礼亲王,魏姑娘”
“付将军,孔公子”魏芙也娇羞的回了礼,“王爷,咱们此番请人来,是不是可吓着人家了呢?”
“姑娘说笑了,”我赶忙陪笑道“王爷行事,定有缘故。”
“是有缘故,”礼亲王方凭却好似不甚在意的样子,面无表情看向魏芙道“你不是说有人要见付将军么?带上来吧。”
我心下觉得大为奇怪,我与礼亲王虽从未相见,亦无何种密切关联,但知道礼亲王乃是长公主一边人物,与我并无什么仇怨,而魏芙则是大皇子一边的人无疑,这两人一起出现,倒叫我纳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见那魏芙一招手,礼亲王的侍卫便引来两名女子,我看时,似是外公府上的缥缈和娉婷,我与这些侍婢虽无什么特别的情感,但也毕竟是故人,此时见此二人粗布麻衣,蓬头垢面,似吃了许多苦头,心中隐隐不忍,道“这是怎么了?”
“不是一直打探你家小少爷情形么?”魏芙冷笑道“见了面,怎么不说了?”
只见缥缈和娉婷皆是目中含泪,忽然两人一同跪下,缥缈道,“小少爷,老太爷他,他去了——”
“啊?”我心中惊痛交加,道“你说什么?”
“就是一个月前的事啊,少爷,”缥缈又说道“我们得知你还在人世,老太爷病危时,便急忙命我们前来北溟寻你,却不知你已然出征去了,这才辗转打听,不料被,”她惊恐的看了一眼魏芙,道“被这位姑娘抓住,后来,后来得知,老太爷已经去了,今天,却命我等来见你,我——”边说,边泣不成声。
我心中一片迷茫,我六识所感知范围内,院后池塘侧边有两人正在窥视,而目力所感应是此番新越使者中沈叔阳、蔡友学二人,这一出,虽知是局,却局中有真,真里有局,却真真假假彼此相错,一切又不尽然是实。我努力克制自己,希望外公还在世,这只是他们上演的一出用来骗取新越使臣同情的戏码么?希望是,一定是的。但转念又一想,既然是演给新越使臣看的,那外公去世这等大事,估摸怕不能是假的了,心中无限伤情。
礼亲王则依旧默然的说“魏芙,你说的事就是这件事啊,你说要与付将军做的生意,是这两名女子?”
“不敢”魏芙盈盈一拜,又向我笑道“付将军,我原不知道此二人是否真是你家中仆从,以为是密谍前来探事,方才用了刑罚,这可真是大错,还望将军见谅。”我双拳捏得猛紧,上前一步,看向她的眼睛,气势汹汹道:“魏姑娘还用得着末将见谅?末将的家奴自是密谍,末将便是那密谍里主事,魏姑娘以后用刑,倒可以直接冲着末将来。”说罢,冲礼亲王拜了一礼,便直接将缥缈和娉婷一手拎了一个半拖半拽,大步向院外走去。孔立飞也匆匆忙忙跟着身后。全不顾身后魏芙的絮叨之词。
就这样一路拉扯,直进了付邵的相府,相府的丫头婆子和管事小厮侍卫们见我这般怒容冲冲拎了两名女子,也不敢想问,我便直进了我所住的侧院,方把二人放下,直指二人道“说,你们的目的。”
孔立飞一直生怕出事,急匆匆跟着我,见我如此,也很是惊诧,忙劝我道“或者二位姑娘确只是为了前来报丧,延年你节哀,毕竟两位也吃了不少苦。”
那二女听此说法,也是一副抽泣垂泪之色,却不料我浑不理会,道“礼亲王什么时候介入的?你们来了,被魏芙抓了,又怎么会与礼亲王一处出现?魏芙想用你们换取什么,我心中自然清楚,可礼亲王陪着演这一遭,又是为何?说!”
缥缈与娉婷忽然渐渐平静,便默默不作声,只跪在那里。
“外公家中待你们如何?你们心中自然清楚。你们何时开始是长公主安排的人的,给我说!”
二人依旧不作声。过不多时,娉婷竟又默默流下泪来。
孔立飞见状不忍,便拉开了我,道“何必动气,想来礼亲王和长公主的安排,大概有他们自己的用意。倒是那魏芙,为何要费这般力气,要与你交换什么?我倒不甚明白。”
我心中也知自己是一时悲痛怒火中的问话,孔立飞并不清楚我的身世,又如何理解这些错综复杂的事呢?我便只挑了简单的要害,说与孔立飞道“魏芙的主子大皇子的母舅家,长期以农耕畜牧为产业,而在其中,在新越走私马匹的生意利润最高,是一大笔豪利,若是此番谈成了矿业之事,大规模生产出船只来,过去的大量旧式战船,运粮船,便尽享漕运海运之便利,对我北溟民间马匹的运输使用定有干扰;加上一旦火器弹药普及,对战马和骑兵的影响自然是大的,这般民马与战马皆大规模缩水其利的事,可怎能让它谈成?此番这两个婢子,不过是第一回的算计,之后,暗杀破坏那是少不了的。不过,既然礼亲王在侧,就量魏芙掀不起什么大浪,所以我才能如此说走就走,全不听她废话。但是,为何礼亲王要掺合进来帮着演这一出,我只知新越使者在附近窥看得到,也是故意给他们看到的,却至今猜不出为何要行此番事。”
孔立飞听说想了想,又顿了顿,拍拍我的肩膀道“哎,此乃两国大事,岂能为一家之商业利益改变,这大皇子也忒不懂事了,仿若天下不是他家的一般。”
我想到宁亲王当时说的一番话,心中也叹,确是这天下不是他家的,他便做尽不顾的事啊。嘴上却只能道“如今靖亲王如日中天,德行战功,家事人望皆难以匹敌,这天下自然不会是大皇子的。况且,军事背后是商业,是政治,是总总势力的纵横,看过去是保家卫国的爱国情怀,背后也少不了各家势力的明暗争斗。”
“这些事,我确是也想不出什么端倪的,不若你可去信问问黄淳,看他有没有什么良策和法子,识别这些安排?”孔立飞道。
“山长路远的,”我不由笑了,道“况且我的智计便逊色黄淳那么许多么?我琢磨不出的,黄淳就必定清楚啦?”不过嘴硬归嘴硬,我已是想着要用那蜡丸装上密信寄予黄淳问计了。
想来着实无奈,我的身份,早已然成了长公主算计里的棋子,黄淳在军中用计,不也一样用此身份出使,如今又如何得脱?人生在世,我并不怕被人利用,我怕的是被利用做了什么我自己却全不知晓,而所做之事又非我真心所求。所以我不计较黄淳用我出使联合作战,因为他的期望目标与我并不冲突,然而我厌烦成为一只不知驶向何方的棋子,这或者也便是人本能的自我控制愿望所求吧。那时的我或许尚不清楚,几十年后,我才明白长公主这一出所算和所想要用的,并非我这颗棋,而是一招长棋,只是我男儿心思,却忘记了长公主所长最是如何之处,竟是疏忽了几十年,此是后话,也并不表了。
那边主母邢秋燕闻言,也急急过来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