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斓数曲,暮云千叠,星星柳眼相看去。
回首鹏城旧事,恨别离,不堪重记。
今朝酒醉,等闲孤负,故人心志可曾易。
相逢尽拼一笑,问东君,何世花重。
——《北溟史诗·魏浩记》
“怎会见笑,”我倒是由衷道“末将只听出娘娘一片母亲情怀,字字真心,句句实情,没有丝毫娇柔刻意,更觉娘娘亲切呢。”
“虽然如此,但去年那阵子,哥哥告诉我,新战船实验失败的事,着实吓得我不轻,听得似与自己人漏了风,还是如何行事不密,使得中间被使了坏有关。那几日,主上也颇为震怒,本宫如今想起,还觉得心惊,你说,若是这般大事,都可让人知了去,动了手脚,那可得多防不胜防呢。这后宫之中,原本便并不简单,但是再繁琐,也原不过些饮食药品,日常器用,宫女太监,往来人事,只要把控得住,防范的了,总不至让何人只手遮天,可那家国社稷的事,可本就非本宫能够照应的,若非主上爱重,公主帮忙,本宫总是怕自家皇儿,受了什么委屈呢。”宋贵妃轻移素手,挽了挽袖角,复又缓缓说道“在外,真希望多有人照应他们啊。”
“是,”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只是连连点头称是,陪笑听宋贵妃叙话。宋贵妃又问了个把时辰,多是军中王爷们的事,我也只捡那让娘娘安心的说,聊得娘娘渐渐乏了,我便告退而出。那侍女自送我出了宫。我想过从前宁亲王所言,李聪实所言,加上之前我在父亲的谍报网中所见,料得大约大致目前北溟后宫势力明处大抵三派:一派乃是皇后与大皇子,背后是粮马商人和地方士绅,老梁山一派的势力;而宋贵妃依托宋仲方等军火军械及技术商人,以及有靖亲王这位众望所归的皇子,属于主上也在努力扶植的一派势力;长公主则于众皇子中调停,掌握密谍势力与宫闱势力,始终为主上筹谋天下的一派势力——这派势力,如今自然先是对付罗倭,以及对付大皇子和皇后那一派并非主上血脉的势力,而未来究竟如何作为,还很难说。而暗处,自然是还有诸多其她娘娘及其母舅家和皇子们的势力了,一旦有一天主要矛盾转化不见,那么其它势力自然会破土而出,将酝酿多年的暗处实力发挥出来了。
想到新越内宫之中,因宫斗激烈,新越自开国以来,子嗣艰难的帝王绝非少数,太祖皇帝五十六岁方得子,因儿子年幼,母亲催逼,太祖便被迫将帝位传于其弟太宗,于是一朝身死之后,孀妻幼子竟被太宗杀个血脉不留,连太祖外孙一辈都无有幸免,后太宗皇帝和高宗皇帝的儿子,皆是未继大位做王爷时所出,到了后来的英宗,仁宗皇帝,也皆是子嗣艰难,睿宗,熙宗,则干脆只有女儿,没有儿子,被迫过继宗祖内的兄弟之子以继储位——只是登位之后,自然过去的一脉老皇的孤女寡母便又难以得到什么好的结局了。如今来看,新越那般宫斗,或许便是将男人之间权谋争斗的夺嫡之战提前上演,成了妇人之间将对方的幼子扼杀于成年的狠辣手段。所谓皇家,不过如此而已。
晚上在付邵府中一同吃饭,付邵虽公务未归,我却自与邢秋燕,付彧,付青霜打闹一片,欢乐非常。邢秋燕在相府中新添了几处精致,东边的院落,说是因风水先生的指教,添了碎玉铺地,寒娟为花,地热水入,冉冉池塘,夺天地造化,氤氲如丝如云,犹若仙境的凝碧池。还另开出一处聚会演艺的场子,以碧波清池、嶙峋假山奇石为幕,黑瓦白墙墨染水榭为廊,金玉镶坠,不时还有修剪花艺,培育慧秀佳木,以及洒扫休整之人来来往往穿梭不绝。
我看向邢秋燕,她今日穿了件银红色银线撒花对襟的月华临风群,梳着高髻,头戴着富贵庄重的金累丝寿桃如意镶玉珊瑚对钗,带着一只金边翡翠簪花步摇,身上披金挂银,面上脂粉凝香,待人嬉笑怒骂皆有颇为夸大和一种天然的笼络戏谑姿态。我自是知道邢秋燕这位主母性格的,若论待人接物,眉高眼低,人际相处,这位主母也不可不说是个周全人,但是其俗气也是浑然天成的,将原本美轮美奂的相府改装成一处充满了爆发户堆叠气质的境地,也真是好笑。但想来我也并不是个多心惹事之人吧,在付府,渐渐总有种没把自己当外人的没心没肺处,珍惜眼前尘世的美好,原本便是我内心所向,所以也甚少出言戏谑嘲弄,自说自话些什么。
后一日付邵自嘉谷城办结了公事,回了相府,邢秋燕自是高兴,便又去请了付彦二老和诸位亲友前来,还叫了两班琵琶古琴手,在府里弹奏饮宴一番。只是北溟的古琴叹一首汉宫秋月,竟弹的似十面埋伏一般,峥嵘之情甚重,令我颇以为异,心下也不禁思忖着,若是一名资深谍探,以庸俗富贵的爆发户式的表象来遮掩行径,那又会是怎样呢?未尝不是一种极好的遮掩吧?但随后,席间邢秋燕又一直说起我的婚事,在这一点上,便是生母在世,怕也不过是如此热情吧,见她事无巨细的张罗操持,又很是上心,我心中亦是感动,兼之她言谈行为,处处皆是对付邵一片真情,我便也暂且不做多疑。毕竟如今,一切看去,相府依旧是过去那个相府,有主母的热情与心计,可爱与俗气,也有明里暗里形形色色的人和纷扰的事务。付邵也依旧是那个付邵,他对我的教导也好,关怀也罢,与其说是出于政治需要,不如说是随着人的本能彼此亲近的感情。我想,他本身的这种独特的人格魅力,或许,也是他身上最大的武器吧。
“这是此番前来要与我们商谈的人员名单,你看看”是日吃过了晚饭,付邵便将我叫道书房说起这次一同联合的会谈之事。比起相府的其它地方,付邵的书房算得上是铺排最简单精致的地方,皆是简单而贵重的沉香红木做成的一套书架书桌,凳子椅子。付邵身上的银色鎏金边窄袖长袍看去似是鹏城中,潇湘裁缝铺的手笔,简单淡雅。兼之付邵三十余岁的年纪,浓眉大眼,面如冠玉,衣带当风,坐立皆是典型的秀雅美男子行状,确是配着越发的腹有诗书气自华。
他说着,将一卷帛书递了过来,我赶快双手接了。待依次看过去,新越来使之中,有北营五校尉赵景明(主管武骑尉,屯骑尉,羽骑卫,飞骑尉,火骑尉),剑备正兼任火铳正指挥使臧晔,殿前都检点陆仲安,军器少监蔡友学,武威司马沈叔阳,以及广武东将军宇文琛六人。
“虽是依着官职,以广武东将军宇文琛为首,但事实上武威司马沈叔阳乃是多年的军事外事使节,又属现在新越帝智囊人物,所以以影响而论,此人倒是第一的。”付邵慢慢给我解说道,“其实此番之事,重在其具体内容的逐一核实,双方共赢,当然,因为募集军资和军备等等皆是依靠北溟各财团,所以财团商人对矿产共享的强烈愿望也必须考虑到,但是既然是谈判,就会有妥协,尽力便好。”
“是。”我虽答应着,心里却似乎忽然啊有些知道为何长公主有意让我替代付邵成为外事使节。这武威司马沈叔阳乃是当年外公带给父亲的门下文吏幕僚出身,自然是认得出我的,而认出了我,结果无外乎要么,在谈判中有所顾及,要么则是疑心父亲与北溟有何私下关系,与父亲生出嫌隙,无论哪种情况,都对北溟不是坏事。再者,付邵乃是文官集团官宦子弟出身,北溟则一贯认为,文官政治集团的软弱性和妥协性乃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做法,武将一刀一枪打天下,自然于谈判桌前利害相关的事情不愿退让,而文臣不同,他们更在意一件事场面上的平和性和一种儒家推重的折中性,付邵这番话一出口,便是一种明明白白的证明了。只是,我自己心中却也明白,所谓的有所妥协是不能的,长公主和主上的交待里,明明白白的意思便是,该北溟的,丝毫不让,要一同联合作战,便要让新越付出自己的矿产运输等等要害交换。于态度和处理方式上,可以向付邵学习,圆润婉转,但是结论和底线纹丝不动。可也诚如付邵所言,此刻一同抵御外敌之时,共享也便是共赢,且宇文勇那纸羊皮,毕竟给我们了一个大人情,今次他弟弟宇文琛带头前往此番商谈,也要顾及其立场,考虑周旋。种种之中,如何帷幄,亦是一种分寸细微处皆要拿捏的功夫与技艺。
隔天我起得早了便去爬山活动筋骨,回来一看,时辰还早,便径自前去找孔立飞叙旧。待到了孔家的别府,问过门人,方才知道这小子已然前去翠微侯府中混饭,于是又问了翠微侯府所在,前去拜访。翠微侯府因是为熊洛儿封侯之后,才依例赐的府邸,所以院墙大门都一色朱漆新染过,连门口一对灯笼也是时鲜新词装点,只别样不同的,在门口竖了两面大鼓,似是以代替门人通传之用。我见那羊皮大鼓也颇为有趣,便拿了鼓槌敲将几下,不多时,便见洛儿的官家出来探看,我报了名字,他便进去通传,结果不到片时,便见孔立飞与熊洛儿皆出来迎接,各自一脸惊奇之色。
孔立飞见我,并不先欢迎,反是奇怪的问我“付延年你有姐妹想要从军?”
我大为不解道:“何出此言?我并无什么姐妹啊。”
那边的熊洛儿似明白了什么一般,扑哧笑了,道“那你打鼓玩儿么?”
我也方明白了这鼓怕是有钦慕熊洛儿的女子前来时所敲,一时哈哈大笑。
“进去说,”孔立飞也是明白了,拉起我往里间走去。而管家则在门口一头雾水状了一刻,方才随同前来。
进了门,一股刺鼻烟味冲天而来,只见熊洛儿与孔立飞对视一眼,大呼“糟糕”,两人便齐齐向一处奔去,我自然随之前往,只见一堆下人正在厨房边打水的打水,灭火的灭火,叮当哐啷,而熊洛儿与孔立飞则大眼瞪小眼。我正要开口问,是否今日翠微侯大人准备亲自下厨,却见闻讯而来的熊怀义将军。于是赶忙行礼问好。熊怀义看了我一眼“好,回来了。”便匆匆前往,想要查看出了何事,却见熊洛儿与孔立飞两个一处阻拦,说是火已然灭了,匆忙就要让老将军与我先去谈天,他二人好处理此事。我自知刚一来便成了挡箭牌,也甚是无奈,只得扯着老将军,越俎代庖的一通闲谈,好容易一同走到了待客堂中。
“坐吧。”熊怀义见了刚才情形,心里也猜的七七八八,便直向我说“洛儿和这小子在家尽胡闹,倒叫人见笑”边说,边自己就着上首的一张椅子坐了,而我则坐在下面侧手左右各两张椅子,中间搭着张外翻马蹄花样的梨木方桌的客座上,一脸赔笑。
“最近听说新越的使节前来商量事由的队伍来了,”熊怀义道“不一样了,已经是年轻人的时代了啊”他虽如此说着,面色却很是祥和。
我则继续赔笑。心里嘀咕我这顿午饭蹭的着实有些不巧。好在很快,几个府里的小厮就托了一张明黄花梨夹头橓酒桌来,然后丫头们便逐个上了些菜,熊洛儿与孔立飞也进来站在一侧,待熊怀义叫大家一起吃饭招呼一打,便齐齐落座下来。
待我看那桌上的菜式时,却忍不住笑了,山药笋片似乎成了泥酱,肉卷拌青菜那几颗青菜似乎饱受蹂躏的有些焦黑,叫花鸡的泥土味如此芬芳,还有那肉沫豆角和酸辣溜粉,个个形象颇为“不俗”。不过好在我这个人颇为不挑的,于是便就着熊怀义深蹙的眉心和古怪的脸色,自顾自不客气的大吃起来。给了孔立飞和熊洛儿十足十的面子,什么是朋友啊,这就是朋友啊,什么是战友啊,这就是战友,我心里回味无数次这两句话啊。但见席间熊洛儿左手执筷已然非常灵活娴熟,我心中也颇为安慰。
“听说你会成为我们北溟第一位武将出身的外使呢?”熊洛儿忽然飘来一个灿烂的笑容道“那天我还和父亲说起这个,听许多人说是付相公推荐你的。他倒是举贤不避亲,不怕别人的疑心和吐沫啊。”
我心下无奈的想,我这么好的连接新越与北溟两边军方的棋子不用,付邵纵然愿意,那长公主如何愿意呢。嘴上却只得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道“哈哈,难道不做错事,就没有世间各种吐沫去淹了么?但凡想做点事,就要扛得住吐沫才是。”
“真不谦虚,”孔立飞也开始和熊洛儿一搭一唱的逗我,“是你坐不惯船,是个水战累赘,才让你回来的吧?”
“哪有,我要翻脸了啊,”我一副不快的样子道“我已经慢慢习惯了,现在我天天都有自己在家训练抗眩晕来着呢。等此番送回了新越使节,我便一定要再请命回去跟着靖亲王学水战的。”
“看你那副小粉丝的样儿,”孔立飞笑道“你还是先搞好你使臣的差事吧。”
“对了,听说新越小皇帝,是个很有趣的人呢,”熊洛儿忽然想起什么一般,笑起来,道“听人传闻说,新越小皇帝很是喜好行伍之事,说自己坐困深宫之中,要不时出去看看才是,于是呢,边突然跑去边疆劳军,就带了身边俩太监,这叫一个低调啊。关键是,趁他出去,他的那皇叔却突然给反了,谁知那小皇帝临危不乱,倒说‘反的好,朕亲往擒之。’结果呢,没等到他去捉,那乱子就被当今禁卫军统帅季德云给平了,还将那皇叔一干叛臣通通拿下。结果,小皇帝竟要人放了他那皇叔,和他来一次决斗,他自己用火绳枪,一枪在猎场打破了那叛臣的头。”
“皇帝的事是你可以拿来玩笑的么?”熊怀义毕竟是新越多年的人,听这话说的颇不成体统,便出来制止道“你自己才多大,就说人家是小皇帝,我看那新越皇帝甚是英明,倒是你,无法无天的,哪有个女儿家样子。”
我心中思忖着,倒却是如此,这新越皇帝,看似胡闹,其实深有谋略,先安排了自己的外出,给了谋反最好的时机,又暗中组织了最少牺牲就控制大局的方案,最后,还用这种方式,让新越人知道火器的要紧,这几番手腕与对策,怎能说不是一个有勇有谋的明君呢?但终究,我已是付延年的身份,对此事,还是不多插话为好。
新越使团六月初六正式抵达鹏城。而北溟此次的外事接待人员除我之外,也还有五人,包括平日里与付邵相较深厚,现在也是日常政务中流砥柱的法事执事长魏浩,商事执事长齐思源;与靖亲王宁亲王母舅家交情匪浅的兵仗局副主监设计令李兼济,与大皇子乃是两姨表亲家的库部郎中傅介,以及长公主西席,现任职司空军谋祭酒的王缙——这也便是王庚的父亲,同样俊美不凡精研医术用毒等斥谍之道。会务地设于军机处对侧,一直用于外事接待的紫月阁中,紫月阁的设计,乃是仿照中古时代凌烟阁所造,仪态复古端丽,外方内圆,正殿四周八方回廊相接,外侧曲水流觞,偏殿可做使臣就寝,就餐之用,共设八层,飞檐斗栱,古色古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