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又雨,切切关原两朝事,乍暖还寒。
冬来夏,丝丝辛苦乱世情,分付无涯。
若无区区赤子心,岂枉一世冲冠发。
——《北溟史诗·刘广京记》
那边主母邢秋燕闻言,也急急过来劝我,问得我个大概,便抬眼看向跪着的两人,冲我宽慰道“不管是怎么个事,终究也是你外公凌老爷府上的丫头,也似是受了些罪的,纵然是背主刁奴,终究不是光彩事,还是先交给我吧,我给她们拾掇拾掇,左不过卖了就是了。”
谁知那二人听得此言,竟吓得抖若筛糠,一个劲儿磕头。缥缈更用眼色斜斜睨过示意了一下,邢秋燕自摒退了左右,娉婷又看向孔立飞,孔立飞哼了一声,也只得先告辞出去,待院中渐渐安静。二人才拜在我身前道“少爷,我们冤枉啊,我们此先并未私通北溟的,只是前来相告丧事与你,不料被长公主捕了去,暗地教了许多,让我们故意在外多番打听你,引人注意,然后被魏芙姑娘所捕,再有便是今日来找你这番了,奴婢真的不是奸细啊——”
我哼了一声,知道此二人根本隐瞒甚多,不过是挑那不关要害的事说道,把自己摘个干净,我的事情,父亲怎可能之后不与外公说知,如若要通知我,又怎可能不直接由付邵告知而需要如此大张旗鼓,打草惊蛇的四处打听,必是她们另有所求,且并不知她们在外公家中潜伏了多少时候,只知道她们皆是厨艺极好又通医道懂得药膳搭配的一等大厨丫头。但因思忖不出究竟为何,便一挥袖道“别让我再看见你们”,而后起身而去,想着邢秋燕自会处理二人的事情,我便也懒得再理会。
若非今天这档事,我还真从未思忖过得有处自己的宅子,不然事事皆在相府,终是不便。再者想到要与秦清成婚之事,也是该买个宅子了。我自回了屋,从床下此番待带回的一众家当里,检出一件羽山岛中所掠得的精品罗倭武士金丝甲和成套倭刀头盔,那件宝贝本也是秦清在暗格私藏的,只因我格外喜欢,于是便讨了来,看那套衣物盔甲实在不俗,周边皆是纯金镶嵌,我粗粗算得价值。第二日,便前往闫氏当行将其典了十二万两银钱。其实这宝贝若真是彻底搞价,岂止十二万两可得,只是我心思不在此处,料得够了购置宅子和家当的添用便是了,转身便去寻了对鹏城一众事情熟悉的孔立飞,让他帮我留心购置宅子和一干添用一事,并给了他八万两银钱。孔立飞瞪大了眼看我,问我何来的这许多银两,我便将羽山岛的事大致说得一遍。孔立飞羡慕的直跺脚,道“难怪连京中禁军那些富家子弟,都个个想随靖亲王他们去前线杀敌,原来果然富贵险中求啊”
我自瞪了他一眼道“想想青镜港一战死了多少将士,那些经过几年征战仍可保得性命归来的将士不过是十之二三罢了,有没有命带回那些财宝才是更紧要的,且将士们便是得了机会,也不能得见如此宝贝,不过若是能在前线战个二三年保得性命归来,一座宅子自是少不了赚得来的,所以北溟儿郎才争先恐后,面对强敌才不会退缩,这都是人之常情,又有何好奇怪处。”
孔立飞嘴唇撇撇,笑了笑,道“难怪主上赐洛儿宅子与农庄呢,原来她若自己在战场劫掠,也少不得都有的。倒是我,在你们这帮朋友里,逊色许多呢。”
“我把钱和宝贝都给你,换我能和秦清在这太平鹏城日日相见,你们天各一方战场杀敌,你可愿意?”我敲了敲他脑袋,缓缓说道。
“自是不愿意的。”孔立飞又笑了笑,挥了挥袍袖背了双手,“宅子的事我一定好好帮你打听留意,你放心就是了。”
待吃了午饭回到相府,我便磨了墨,提笔给秦清与黄淳写信。静下心来磨墨,也是一种久不曾得到的空寂感受。不同于在新越时,达官显贵对松花石砚那种温润如玉,纣绿无瑕,质坚而细,色嫩而纯,滑不拒墨,涩不滞笔的感觉的垄断和追崇。北溟人喜欢用五羊城出产的端州紫石砚,手边的这款端砚上刻着明合璧,五星联珠纹样,砚台中莹莹碧玉,下笔如流云挥动,神妙无不兼备,幼嫩纯净、细腻滋润、坚实严密,呵气可研、发墨不损毫、冬夏不凝滞,用着别有一种趁手之感。我心下无聊,便摊开两面手边以绵茧造成,色白如绫,坚韧如帛的高丽纸,左右开工,练习凝神屏息,一心多用之术,两信双手同书起来。
虽然他们都还在千里之外的硝烟之中,秦清或许正在夏密岛奋勇杀敌,努力练兵,努力将罗倭赶出我们的土地吧?而黄淳则在羽山岛协助宁亲王抵御和截断罗倭的后路,与之不断周旋吧?我似乎是如最初父亲对我的安排一般,终于进入了付邵的幕僚之中,可以得到付邵的许多幕僚的教导和逐渐的认同?即便有一天,大家知道了我的身份,怕是也并不重要了吧?毕竟,薛凡泰已经不是那个明鉴司的利刃,那个鼎鼎大名的新越谍探第一人了,如今纵然父亲与新越帝还有什么私下联络,毕竟明鉴司已经换了对新越帝赤胆忠心的赵答幕执掌,而父亲已然成了一个幽禁在家,不见天日,不与任何人联系的,众所周知的,兵谏爱国将领。此刻我真心想着那硝烟战场中的人们,我想念秦清,想念那些北溟的好男儿一起浴血奋战的日子,而对于在人与人的争斗里,无奈扮演好自己的那颗棋子这件事,我却深感不悦。
我自想到此处,便合了一应写完的信笺,装好了给黄淳的密信蜡丸一并送了出去之后,便自去找付邵,得知付邵正在书房见人,我便在正厅等着,待人都去了,方才进去。
“怎么神色不好?”付邵见我过去,边看着案上的公务边对我笑道“可是有什么事啊?”
我起身一拜,郑重道“付叔叔,我想去水师学校学习,暗哨武校的学制已经结束,实战任务也只剩下最有一次,应当并不影响的。我想,学习海战,为国出力。”
付邵却有些疑惑的抬了头,道“可是最近在鹏城政务中何处不顺么?”
“没有,”我坦然道“不顺乃是本来应当应付的,并无什么要紧。只是觉得自己的性格,更合于与将军们一起吧。”说完我便默默然看着付邵,付邵今天穿了一件玉色绣仙鹤芮草掐丝五缎祥云纹路的袍子,足下是一双海水纹样四风褐色小靴,白皙的面容上透着一种新越士林中青年文官的神色,却是北溟实实足足的权臣与能臣。
“哎,”付邵放下笔,挪脚走过来,和我一处在客座上坐下,让李吉上了茶点,道“是不是觉得,朝堂的事更磨性子些,不如军中痛快呢?”
我不想撒谎,也不好作答,只得笑笑,默许的样子。
“军中的事,能教会你原则与坚持,朝堂的事,则能磨练你的忍耐与变通,”付邵端起茶杯,吹吹茶叶,笑容如涟漪般浮现在面上,缓缓道“有很多事,换个角度看,换个立场看,其实并没有什么绝对无可理解的,人各有自己的立场,也各有自己的原则。军中会告诉你很多坚不可摧的原则,这是对人很重要的底线,但是朝堂,却可以教你在其他并不那么原则的部分作出不同的判断和转圜,这些,是需要磨练的”
“是,”我点点头,道“虽然,话是如此,但总觉行事起来,多有掣肘处。”
“也是你在军中时候久了的关系,不要太放在心上,”付邵笑道,清澈的眼神如若阔叶林中宁静的小溪般让人沉静,“你想学水战,我可以帮你安排去水师学校学习,但是,你要明白,战事,是你死我活的,政事,却绝非如此,而是尽可能的转化为一种彼此都能获益,或者起码要让对方看到获益希望,才能久长的东西,长期的平衡,短期的平衡,都不是朝夕可就。至于外事商谈,也是如此,有的事必须寸土必争,有的事被迫因势利导,有的事则可以权益转圜,主要是看,哪些事一旦定下来就绝无余地了,那就是必须寸土必争的,哪些事事实上即便定下来了,未来也并不一定会依着章程,便可以因势利导。我一直觉得你是难得的聪明的,你自己也正好在这些政事与外务中琢磨自己啊。”
“是,付叔叔,我能问你个问题么?”我忽的抬头,看向付邵的眼睛。
“什么事?问吧。”付邵哈哈道。
“付叔叔是否觉得,事实上在刚刚建国,朝堂机构有大量可以填充之官位,能够尽可能委任最合适的人选,这样的地方,要比在新越那样格局已成,裙带关系错综,朝堂改制十分困难,大家都紧紧盯着互相能够不运用的权力,官位,和关系网络在运行政务,而机制很难淘汰冗员,革新积弊,知人善任的地方,要容易呢?”
“你怎会有这般想法?”付邵看向我,递过一只糕饼道“有人的地方,总是难免牵涉这些的,北溟的朝堂一样是各方势力错杂的,君主都是明君,臣属都有能臣,有权臣,也有庸碌的冗员,这是同样的啊。”
我接过了糕饼,却继续问道“那付叔叔为何一定前来北溟,而不留在新越呢?”我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不料付邵哈哈大笑起来,道“你啊,绕来绕去,或许是命运吧,其实在哪里,并不是一个处理政务的人真正应该关心的,虽然这话说着,并不贴切于现实,但是事实上确实如此,一个好的执政,应当秉承的无非是‘忘我’二字,忘记自己的固有立场,周旋各方的立场,利用其中的斗争,因势利导,进行组合,达到施政效用可实现的最大化,而忘我,又何须顾及是身在何处呢?”
他这番话可谓之是不经狂论了,但是之后无数年里,我却一直在回味这番话,用我的一生,见证他的超越和伟大,将自己抽身事外,再侧过身子去看种种权力中的彼此利害要点,将自己的一己利害放在事态之外去因势利导,恰恰是握有权力之后最难的事。太多人也曾一腔激昂志气的改制,然而,人无可避免的亲疏远近本能所致,当官职与人际关系的把握和运用不仅要有益于国家,还要有益于多方个人,至少,要尽可能使得表面上看去相对较为稳健的维系着多方个人,这是急难把握的事。人的立场、见识、知识和思维固有所限,在复杂环境中,多数人并无法干净清白的离开宦海,造福于民,这并非有颗赤子之心便能做到的,而需要太大的智慧和度量筹谋。这样的智慧和为人,在我生平所见中,确非凡类所能领悟。
然而,我总是隐隐觉得,这种怀有博大胸怀的人,对内处事自然是很好的。可是放在对外事务上,则永远相信着那种在微小问题上无关紧要的让步可以施行,而事实上,外交的本身原则绝非如此,人们习惯了你的让步之后绝不会以为下次便不必让步,如若国力许可,莫名的让步只会换来对方的习惯而非善意——所以,我的原则是,决不让步,除非交换!然而,先忘我一番,置身事外思考一下,或许很有助益于整个进程。我想了很久,才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在之后的谈判中,我开始观察对方使者每个人的个人特色。
新越此次前来的使节中,广武将军宇文琛和北军五校尉赵景明,个性比较固执,属于典型的军人性格,非黑即白,大部分具体细节的探讨中缺乏耐心,并不非常关注,而大是大非的讨论中则异常的固守其国家原则,丝毫不让。
对方使者中,殿前督检点陆仲安和刀剑备火铳正官臧晔,以及军器少监蔡友学,三人,更类似我方使者中法事执事长魏浩,商事执事长齐思源,兵仗局副主监李兼济,三人,属于热衷商讨具体条陈的执行细节,而对整体界定方向上相对柔弱,对很多事左右意见都容易接纳,也容易被诱导的一类人。
新越的武威司马沈叔阳和我方的司空军谋祭酒王缙,则属于能够洞察谈判发展,并不择手段攫取想要的东西,很容易将别人诱入陷阱,获取压榨利益的一类谈判油条。
而如若想建立一种真诚的关系和长远的眼光,则必须具备面对威胁和机遇都处变不惊,同时又多一些油条般的智慧和朋友般的坦诚。虽然很难,但是我想我应当努力一试。
当然我更加惊诧的发现我方使者里有一个人,从始至终不知发挥了什么作用,我竟然无法对他进行定位,那就是库部郎中傅介。而目前为止他在谈判中的作用,我觉得似乎就是没有作用——除了他的身份,是大皇子及其背后一派势力的人。
然而此时我并没有那么多功夫去想他们背后的那些事。
汲河边的汲丘上点缀着沙蒿和碧草,随太阳移动变幻色彩,朝阳初升时如若孔雀尾蓝,午时暑热又如鳄鱼皮灰,傍晚则翠色如同黄口翠鸟。而如若坐在凤凰阁的画舫舟中游览观赏,则最是能够看到此番景致变幻之美。
正当我感叹此事时,长公主的第二次约见便不期而至。
第二次的约谈并不在栖霞殿中,而在凤凰阁的一间以罗倭风格装点,似乎是用于招呼罗倭商人,兼有窃听密谈之用的雅座中。两边雕成飞天凤纹的乌木廊柱,鲛绡裁成的窗纱,书案边干净的笔洗,镇纸,还有更为素雅的长公主,倚在窗边,只见她静静的看向外面带着红霞晕染出绮丽玄色的云朵,然后左右人等便都安静的退了出去,只留我一人行礼问安。
她回了身,指向一旁的榻榻米,让我坐下,她则扶了扶身上的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理了理倭堕髻织上的宝蓝点翠珠钗,摇一柄金美人象牙柄宫扇,施施然侧坐在另一边,继续看着窗外,缓缓道:“本宫遇到些难处,却不知从何说起,今天来此登楼探看,忽然便想将一个故事说与付将军,或许付将军可以为本宫开解其中难处也未可知。”
“长公主请讲,末将自当竭尽所能,为公主分忧”我还是很规矩的回了礼。
长公主的故事很长,待讲完时,已然是夕阳西沉。我也听得其中种种,不由感叹世事无奈,自古人生长恨吧。待离开凤凰阁,我便回去相府,差人约了魏浩、齐思源、李兼济和王缙五个人,花了一个晚上时间,就所探讨的分歧较大的议题,全部进行逐一分解,逐一分析,分析对方想要什么,想付出什么得到所想要。然后,分析我们想要什么,又愿意付出什么得到所想要的。
如果双方所想要的东西并不矛盾处,则需要提高对方付出以换出所想要的筹码,而如果对方想要的东西有所矛盾,那就必须以等值的牺牲和放弃兑换对方等值的牺牲和放弃,这个价值,必须由双方共同评估,而我们所要做的,首先是评估出自己一方。
经过这一夜的梳理,之后的谈判节奏似乎有了渐渐由我方主导的良好势头。
谈判,便是一种国与国之间的讨价还价,其前提除了国力和武力的支持,就是交换二字。绝无为了任何气势汹汹或者善意的姿态去妥协放弃交换原则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