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一沉眼眸,整个鹿鸣堂便如被北境寒风呼啸吹过般,顷刻间堕入无尽的霜冷森寒。
站在堂下的方管事背脊生凉。
外头,方便松泛完后急急回鹿鸣堂的济世堂大夫,更是隔着大老远就感觉到一股肃杀的凉意不断袭来。
逼得他在不知不觉间放缓了脚步,迟迟不敢回去。
“咔嗒——”
静得快叫人无法呼吸的鹿鸣堂里,忽然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的声音。
方管事一抬头,就见顾衍拿在手中的湖笔竟折成两段。
“呵……”
顾衍冷哼一声,将那折断的湖笔随意丢在地上。
而后,他神色深深,一言不发,推着轮椅进了鹿鸣堂的里屋。
见他走远了,方管事才终于缓过劲儿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摇头叹气,这王妃也真是的,惹了殿下不悦,奈何她又是个傻的,最后所有雷霆震怒还不是落在他们的身上。
“哎……”
瞧这架势,济世堂的大夫也不用给王妃治伤了。
辛苦别人大老远跑这一趟,方管事让人拿来十两银子给济世堂的大夫。
而后,为表歉意,方管事还亲自送他从正门送出。
方管事甩了甩衣袍,转身要回库房清点银钱物件,谁知,他绕过一道月亮门,正要往里拐,竟远远瞧见前头有道身影从小路一晃而过。
“莫不是有贼?”
方管事心头一跳,赶紧蹑手蹑脚追上前要探个究竟,这时——
夜空里一阵劲风吹过,浓云散开,月亮探了出来。
皎洁皓白的月光自天际倾洒而下,将那人的模样一下照了出来。
“王妃?她怎么在这儿?她不是睡了么?难道王妃傻病又犯了?”
方管事又惊又怕,继续跟在后头,一番七拐八绕。
最后,他看到陆笙身形一闪,潜进了秋蝉的厢房。
不行,他得赶紧告诉殿下!
顾衍听完方管事说的,幽深的眼瞳一寸一寸慢慢缩紧,宽大衣袍之下的右手手指不断摩挲。
她又在搞什么把戏?
“去看看。”
……
厢房。
陆笙自然而然坐在小圆凳上,伸手拍拍旁边的小圆凳,让秋蝉坐过来。
秋蝉捏紧双手,迟迟不动,神情依旧警惕。
“你到底是谁?”
陆笙坦然一笑,两手支在桌子上托着下巴,浅浅看着秋蝉,说:“我说过了,我是陆笙,原来是陆笙,现在也是陆笙。”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现在原来的,不明白、听不懂。
她不断暗示,又不肯给她确切的答案,让她如何相信?
陆笙看着秋蝉歪了脑袋又笑了,她说:“我究竟是谁,对你而言真的有那么重要么?你能明白我的暗语,二更初刻,虚掩门窗,让我进来,不就说明你心里是相信我的。”
秋蝉:“……”
无言的沉默,便是此刻最好的回答。
看月亮的暗语,是她和姑娘两个人的秘密,世间再无第三个人知道。
眼前女子既能准确无误的说出来,她又怎能无动于衷、浑然漠视?
秋蝉抿抿唇,终于在陆笙身边坐下。
“你这般千辛万苦将我带回璃王府,究竟是为了什么?”
昏黄跳动的烛火里,陆笙紧盯着秋蝉,“秋娘子,我心中所思所想和你是一样的。”
“?”
秋蝉眉梢稍稍一挑,还未定下心神,眼前的少女已经变了神色。
不再像白日里那般痴痴呆呆,取而代之的是寒光凌厉、神情肃杀的坚毅模样。
陆笙迫切想知道五年前的真相,她倾身逼近秋蝉,干脆果断开口: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查出了什么线索,所以今日在南宫侯府那黑衣人才想杀你灭口。”
“我想知道,五年前西北戎城陆大将军府的那场大火是谁放的。”
“我更想知道,那天夜里,究竟是谁领兵将陆家团团围住,污蔑陆家军通敌叛国。”
“秋蝉,我知道你肯定知道什么。秋蝉,告诉我,一五一十地都告诉我。”
秋蝉:“你——你——”
“哐当!”
秋蝉从小圆凳上跌倒在地。
陆笙赶紧伸手要扶她,秋蝉却反手将她的双臂抓住,“姑娘,你是姑娘对不对?”
“是……是我……”
终于得到答案,秋蝉一下红了眼眶,她看着陆笙如今的样貌,着急又不解。
“姑娘,你的脸,你的身子,你,你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陆笙沉默一刻,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良久才说:“许是老天不忍见陆家满门含冤,才有此安排,让我又活了过来……倒是你……”
借着烛光,陆笙终于看清
楚秋蝉其实是擦了好几层粉,才勉强遮盖住脸上烧伤的疤痕。
“很疼吧?”
“不,不疼。五年前我还能活着,一点也不疼!如今能再见到姑娘,我更不疼了。”
秋蝉嘴上虽说着不疼,眼泪却不住地往下掉。
陆笙抬手为她擦擦眼角的泪,柔声宽慰。
“没事了,没事了,过去的种种痛苦,都过去了。往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了。等你平静下来,就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好么?五年前的那天晚上,到底是谁害了陆家满门?”
“姑娘,你当真不知道么?”
秋蝉抽抽鼻子,满是诧异地看着陆笙。
陆笙被她瞧得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我……我应该知道是谁么?”
“姑娘,带人将陆家团团围住,污蔑将军通敌叛国的人是周巡啊!”
“什、什么?!周巡?怎么会,怎么会是他呢?”
陆笙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他不是和我们一块被大火烧死了么?怎么会是他呢?不可能是他的啊!”
周巡是她的未婚夫。
是父亲从敌人刀下救回来的孤儿,是在阵前奋不顾身救下兄长的勇士,是和她从小一块长大、两小无猜的竹马,更是母亲为她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未婚夫婿啊!
怎么可能是他呢?
一时间,陆笙实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秋蝉摇摇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讽,“周巡他不仅没死,还恬不知耻、毫无愧疚地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五年前,周巡暗中将炮制的假证据交给了当时的三皇子,秦王,与秦王里应外合将整个陆家一网打尽。
“姑娘难道忘了么?那天晚上,阖府上下吃的野鹿肉,就是周巡带回来的。”
秋蝉的话一下点醒了陆笙。
她想起来了。
她都想起来了。
那天,一直按父亲命令在城外驻扎的周巡忽然带了只大大的野鹿回到戎城,说是他从林子里打的。
边境物资匮乏,一头肥美的野鹿自然叫人欢喜。
再加上那时候,她和周巡婚期将近,父亲见他这般念着她,心中高兴,便让他留下一同烤野鹿肉吃,明日再回军营。
晚上,是周巡一直在劝父亲、母亲、兄长饮酒,也是他说着“鹿肉不易得”的话将肉分给陆家其他人吃。
啊!
陆笙还想起来了,那晚,她被烈火灼烧疼得醒来时,周巡的确不在旁边。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笙实在想不明白。
秋蝉脸上的恨意越发浓烈,“还能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踩着陆家,好给自己铺下青云路罢了。”
那时的三皇子,秦王,凭着周巡找到的陆家通敌叛国的证据,一举将陆家满门一网打尽,立下大功,朝中众臣无不称颂。
没过多久,三皇子秦王就被景宣帝立为太子。
周巡则在太子的帮扶与支持下,成了璃王顾衍受伤后,与凌星洲并立的大周朝最有权势、最有威名的护国大将军。
“姑娘,你不知道,周巡有多无耻!!”秋蝉愤愤拍桌。
“周巡他如今名声显赫、立功无数,令无数女子倾心仰慕。当今皇上也曾试图给他指婚。可他竟还有脸记着与你的婚约,每每有人劝他成家,他便说自己心中只有亡妻一人,他宁愿孤苦一生,也不会再娶!!”
秋蝉恨得眼睛快要滴出血来,“多少人说他周巡情根深种、痴心不负。我呸!他这个忘恩负义、寡廉鲜耻的混账!当初我们怎么就被他这样的小人给骗了!!”
“……”
陆笙凝了神情,沉默不言。
秋蝉骂周巡的每一句,都像是尖锐的刀子,一下一下扎在她的心上。
是啊,周巡这样一个卑鄙小人,当初她怎么就一点也没察觉呢?
是她识人不清、是她瞎了眼,才酿成这般大祸。
“姑娘……”
见陆笙神色不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她再生气、再愤怒,哪里又比得上姑娘呢?
那时,姑娘是那般心悦周巡,知他擅用长枪,便四处寻了好多枪书枪谱。
周巡带野鹿回来那日,姑娘也满心欢喜准备将自己好不容易从戎城鬼市里换来的《吴家枪书》的孤本送给他,谁知……
姑娘还未来得及将那本枪书送给周巡,已经被那场大火给烧死了……
“别说了。”
她是闭眼再眨眼间成为了如今的相府陆笙,而原来的陆姑娘对相府之外的事情全然不知。
这些日子,她一直以为周巡已经死了。
谁知,秋蝉竟告诉她,周巡不仅没死,还是害得陆家灭门的元凶之一。
陆笙不断攥紧双手,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却不料,因为太用力,她的指甲已然刺破了她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