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宛和裴迪并肩站到了一起,轻道:“圣上金口已开,请勿食言!……”
她一双秀目目光炯炯,坚毅如铁地看着李隆基说道:“我知道,现在屋外就有你布下的暗卫……若你现在下令将我和他二人诛杀,如此背信弃义的君主,必被人耻笑!日后自会有更多行侠仗义之人想要取你性命,令你日日不得安枕!”
李隆基轻轻摸了一下脖子上的血,入手的冰冷滑腻之感让他眼皮登时一跳,不由冷声道:“朕上一次流血,竟已是四年前秋猎的事了……”
他看着二人,声音平和,却有着不容质疑的威严:“今日答应你们的事,朕自会做到!……但你们二人,若再在朕面前出现……必杀之! “
李隆基扔下这一句,再也不看他们一眼,便掀帘走了出去。
门外轻轻一弹指,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群人正匆忙离去。
阿宛不太敢相信这一场生死攸关的困局,竟是这样解了!
她看了一眼怔在原地的裴迪,全身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却听到几声马嘶,猛然起身奔到窗前,见一队车马正从西风楼出来向东疾驰而去。
车上,高力士看着闭目不语的李隆基,和他脖子上隐约可见的两条血痕,不由犹豫着问道:“圣上……适才那屋内……”
李隆基突然睁开了眼,精光四射:“记住!今日无事发生!”
他脑中盘旋的,便是那日玉真在得知裴将军死后冲到他寝殿后的样子,那些绝望的嘶吼、眼泪与痛恨。他费尽心机给她的,却完全不是她想要的,反而毁了她的少年绮梦,毁了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友谊。
在那一晚,他第一次对自己做的决定有了那么一丝愧疚。
所以今日他可以放过裴迪。
亦是从今日开始,再无愧疚,心安理得。
他们二人在屋中呆坐良久,四周仍是一片寂静。
裴迪喃喃道:“他……真的放过我们了?”
阿宛惨然笑道:“我们在他眼中,也不过是蝼蚁……有何可惧呢?”
阿宛看向窗外,天空已是一片苍云覆盖,连月亮都不见。骤然一个惊雷滚过,似要将这一城繁华与其下的微茫世人一起击碎。长时间未曾下雨的长安,竟突然落起了雨来,促织的叫声隐匿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但那股挥之不去的湿热氤氲仍在空气中,沉沉地压住了人的呼吸。
阿宛看向裴迪,突地抿嘴一笑道:“裴迪,我们离开长安吧!这时候的大漠,清晨的太阳就像金色的绉纱一样,拂得身上痒痒的。我们可以一直往西边跑,跑到疏勒去,看疏勒人在雪山下跳舞。或者一直往南,去看看金陵城的桂花,听听扬州城的小曲……“
裴迪亦转头看着阿宛,浓黑的眉眼中两点寒星闪闪发光,水波泠泠:”这长安城中,没有你留恋的人了吗?“
阿宛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却是空空如也。那串自离开崔家起就从不离身的红豆手串,已经被她决绝地抛在了路上。
覆水已难收,倒不如忘得更干净些。
阿宛摇了摇头,又对裴迪点了点头:“不管了……不等了!就是今天了!“
这莫名其妙的回答,裴迪却是懂了,鼻中竟是一酸。
阿宛簌地站起了身,笑道:“你拿好你的赤霞剑,我去取我的青冥剑!“说着,她一拎裙摆,向着自己的房间快步走去。
裴迪的目光粘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到门后,眼泪才痛快地涌了出来。
这一天,终于来了!
他站在廊上,看着这人去楼空的西风楼,此时人群散去,那空荡荡的殿阁依稀能见第一次推开门的样子。
这里发生的一切恢宏锦绣,但于他,于阿宛,却恍如一场黄粱美梦。
清晨时分,下了一夜的暴雨已经收住,东方泛起灰白的晨曦。
长安城的启夏门大小门扇刚刚次第开启,就有两个便装的清俊少年,一人负着一把宝剑,迎着这一缕朝阳,策马向着城外奔去。
阿宛深深吸了一口这大雨过后混着泥土与青草芬芳的清凉湿润之气,只觉得神清气爽,笑着又挥了一鞭,回头对着裴迪道:“你快一些吧!跟上我!“
晨风吹来,她的衣袂猎猎而响,似要腾空欲起,宛如自由自在的鸟。
裴迪望着她的背影,脸上那一抹笑意浓到化不开:“阿宛……我们要去哪?“
“从今日开始,我便是裴十二,你是裴十三!去到长安之外便是!“
公孙娘收到了一封阿宛连夜写就的信,连同那枚柳夫人打造的西风楼楼主印。
信中告诉她从此西风楼有了圣上亲允的宫乐民间首演权,从此立于不败之地。而她已告别长安,哪怕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安禄山,为她报鸦奴的仇。
自此,公孙娘成了西风楼的第
三位楼主。
事发突然,公孙娘半惊半喜之外,更是一脸困惑,问遍了楼中值夜之人,只说是昨天楼主与裴迪二人,在雅间中与一贵人聊了甚久,贵人离去后他们二人亦开始收拾行装,一早就出发了。
听门人描述的那个贵人的模样,十有八九便是圣上!
这几日她为鸦奴的事而伤心,为自己引狼入室而痛悔,不曾来过西风楼; 阿宛与裴迪二人,那夜与圣上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已不得而知……
但如今这局面,大家已经算是死里逃生了!
也罢,若有一日还能相逢,必还给阿宛一个完完整整的西风楼!
此时的王维正在道政坊的小院中, 并不知他与阿宛已经天各一方,正小心翼翼地用红绳,想要把那串红豆重新串好。
他知道这几日是《琵琶颂》最后上演之期,阿宛那边必定有不少麻烦要处理,他便想着,等她忙完了,他再带着这串重新串好的红豆串去哄她,劝她。
她说过的,不管别人说什么,要紧的是自己的心。
那日阿宛决绝地从马车中扔下了这串红豆而去,手串掉到了青石路上,他还来不及捡拾,就被后面的一辆马车辗过,旧了的绵绳崩开,红豆四散,落了一地。
他就这样,一领青衫,面色平静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粒一粒地寻到了所有的豆子,再细细地穿起来。
王缙在一旁看着,心生愧疚,想要帮忙,却被他一把推开。
王缙看着一向丰神俊秀从容温润的大哥,如今全然不顾众人的诧异目光,失魂落魄地在这街上埋头逡巡, 不禁一阵心酸与恨意上涌。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叫阿宛的女子!
当年大哥与阿娘在莫望斋中的争执,他也曾听过只言片语,当时只觉得阿娘过于执拗
……但如今,竟真的像阿娘说的那样,她竟慢慢拉着摩诘堕入了深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