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缙简单收拾了行囊,住到了国子监的精舍之中。
刚刚安顿好,走到大学堂的院中,就看见身着男装的卢令月正翘首等着什么人,一见他来,她便绽开了笑颜,踮起脚向他用力挥了挥手。
王缙没由来的一阵心虚,犹豫着向她走去。
还没靠近,她便自己奔了过来,一脸关心地问道:“夏卿!……摩诘他,心情可好?”
王缙摸了摸鼻子,轻道:“……大哥他,早就做好决定了!”
看到她眼中的失望与无奈,王缙竟有些难过,又怕她误会自己,没由来地向她解释道:“……我若是知道只有一个名额,我是绝不会来长安和大哥抢的!”
卢令月了解地点点头,宽慰道:“这是自然……你们兄弟二人自小便亲厚,相互谦让,你断断是不会和你大哥抢东西的!“
明明是一句安慰的话,却听得王缙心里一阵擂鼓似的乱跳。
……那是以前,现在,或许有了我想要和他抢的爱物了呢?
卢令月垂下头去,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无奈地用脚踢着院中铺好的碎石子,又抬头看着院中来来往往捧着书箱和墨盒的学子们,轻轻叹道:“……那以后……摩诘便不能在这里读书了呀……“
她突地转头看着王缙,咧嘴一笑,露出一颗不甚整齐的小虎牙:”夏卿,那明年春闱摩诘还是要来参加的吧?他现在在哪里住着呢?我舅舅那儿有几本策论新编,据说极是难得……我给他送去!“
王缙脑子里回响着那日王维在车上的叮嘱,可是他的嘴,却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他……如今就住在道政坊东厢小院……“
几个时辰之后,一辆青布马车停在了道政坊的门口。
卢令月一身淡雅的鹅黄绉纱襦裙,只额间一点金色花钿,十分清丽。她身后带着的嬷嬷手上捧着一个书箱与两个精致的小瓷罐子,自己略有些忐忑地敲了敲门。
王维自己过来启了门,一见是她,倒是怔了一怔。
这王缙!如今竟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卢令月见真是王维,喜笑颜开道:“夏卿果然没骗我!这里,可比那日你浑说的什么东市客栈好多了!“
王维本不擅长撒谎,难得一个谎言还被人当面揭穿了,臊得满面通红,声音却仍淡淡地道:“卢七姐,登门拜访,不知所为何事?“
夏日午后,烈日已收,但被太阳晒的白花花的路面仍是一片蒸腾的暑气。卢令月抬手挡了挡直晒在身上的阳光,略有些不悦道:“这么热的天,不让我进去说话吗?“
王维迟疑了一下,“请……嬷嬷也请!“
卢令月雀跃着进了门,细细端详着这个小小院落,一脸好奇神色。身后的嬷嬷却是呆惯了高门大院,对着这样只一进深,连个下人房都没有的青砖小院颇为看不上眼,看着自家女郎主的眼神,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
待落了座,她迫不及待地分享了那两坛洛阳贞和坊的玫瑰脯子,王维笑着接过,那瓷罐却是如冰块一样触手冰寒,还泌着凉凉的水珠。
见他诧异眼神,卢令月笑道:“这两罐本就是要给你的,前几日起我就每人命人用冰冰着,融了再换上……这样吃着才爽脆!“
王维讷讷地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这样好的情谊,可是他的心却已经满了,怎么也不放不下。
她见他又不说话了,只浅浅一笑,又从那书箱中拿出几卷书塞到了他手上:“这个,才是真正的好东西!是我舅舅前些时日刚刚编撰的《策论新编》,里面全是近些年进士与各州吏述职时的一等疏,都是极难得的珍本!这长安城里,见过的都没几个人!“
她眨了眨眼,脸上突然飞上了一片红云,扭捏道:”有了这个……明年春闱,你必能一鸣惊人!到时候……我再去劝爹爹他……“
她眼中春水荡漾,正脉脉含情地看着王维。
王维顿时回过了神。她竟以为,退婚只是因为他落榜后的无奈之举?
他倏地一下站起了身,将手上的《策论新编》塞回了她手里,拱手谢道:“卢七姐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如今我已不在这国子监就学,如此珍贵的资料我实在不敢贸然领受,以免乱了学中的规矩!”
他又指了指几上的两罐果脯,冷冷笑道:“ 这个,我暂且代母亲大人收下……当年家母只是在家中略略点拨一下你的琴艺,实在称不上什么师长!七姐你言重了!”
卢七姐再单纯,也明白了他此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她仰着头定定地看着王维,硬是压住了心里泛起的一股潮热的泪意,扯了扯嘴角道:“小小薄礼而已……摩诘你,喜欢就好……”
她再也说不下去,垂着头向着他起身福了一福,带着嬷嬷匆忙告辞。
她出门时走得太急,竟踩住了自己的裙摆,差点一个踉
跄扑了出去。那嬷嬷心疼地扶住了自己家的女郎主,嘴上不由喃喃道:“七姐儿……你这是何苦来哉……”
卢七姐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声叹息中,双双滚落了下来。
王维听着院门外车轮滚滚,知道她们终是去了。
他微叹一声,与她自幼相识的这番情谊,终究也只能辜负了。
沉默半晌,他轻轻取出荷包中已经串好的那串小小红豆看了看,放好,起身向外走去。
他一路策马到了西风楼,院前大道上空无一人,院门紧锁,院内寂静。
他知道昨日已经演罢了《琵琶颂》的最后一场,楼中众人人仰马翻了半个多月,终于也算可以休沐几日。西风楼中此时人去楼空,他倒是没有多想,径直从一旁的角门入了院,上楼向着阿宛的房间走去。
未走近时,就听阿宛房里有一些重物挪动的声响,在空旷的楼中显得特别明显,晃木楼板得吱呀作响。
又在换她床头的屏风了?
她素来喜欢山野,但困在这长安城中,便向爹爹讨要了好几架画着各地山水的屏风,看腻了一架就换一架,聊以自慰。
他记得她前些时日放在床头的,便是一架富春山居图画屏。她枕着手乐滋滋地对他说,心情烦闷时就看着屏风上的青山绿水出神,看那那脉脉碧水似在流淌,山风拂过,自己躺在榻上,就像是正置身于一叶小舟中,极为惬意。
这招“望梅示渴”的法子,她倒是活学活用。不知她今日要换的,是哪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