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公主一身玉色云罗纱襦裙,半臂上搭着银绣云纹的披帛,意态娴雅。
她笑意盈盈地漫步走来,手中纨扇漫然地摇动,透过花窗的日影洒落在她玉色长裙之上,这略施脂粉的女子宛若玉雕,额头的一枚金箔花钿如坠星般微微闪光。
但李成器知道,越是美丽的女子,越是能做出狠辣的事。
他自玉真迈进这勤政殿起,便一直紧盯着她的眼,眼中的后悔,自责与哀求,一点不落地落进她的眼中,却见她嘴角那一抹讥讽的笑意越来越浓。
他心中一凉,只恨自己又天真了一次。
在这天家大内里讲亲情,总是会最亲的人被伤得体无完肤,心如箭攒。
果然,玉真抬眸不再看他,而是向着圣上李隆基轻启朱唇:“三哥……听说柳月娘病逝,你派人下旨给裴旻将军赐婚……”她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色又迅速敛起,微微躬身,盈盈一拜:“这样的安排,小妹着实未想到,差点辜负了三哥的好意!小妹多谢三哥成全……当年被裴家拒婚之辱,今日得雪!”
李隆基哈哈一笑:“玉真,今非昔比,你我已不再是当年无权无势的小小皇亲了,裴家今日断无半点说不的胆量!”
玉真亦得意地扯出一丝微笑:“三哥,你这样记挂着我,玉真我自然也要为圣上你排忧解难一次!”
她用余光反扫了一眼李成器,见他低头不语,便故意顿了顿不再说话。
李隆基惊讶地放下手中名册:“倒是稀奇,说来听听!”
玉真秀眉一扬道:“圣上不是正愁和亲人选之事,眼下除了燕郡公主与当年金阁公主十六岁的女儿,正少了一个妙龄的李姓皇女,不是吗?我倒是碰巧知道了一件当年的风流轶事,恰好让我多了一个正经的侄女!”
李成器望着玉真,她半边侧脸神情冷淡,眼神却是狠辣中带着蛮横,那目光直如把带倒刺的刀在他心中慢慢搅动,疼得他连气也喘不上来。
他恍惚想起当年武周皇帝,太平公主的神色,果然骨子里是一样的。
她已经知道自己被指婚给了裴将军,便是不会再被送去和亲;可即便如此,只因曾经那一点点欺瞒,她就要把阿宛供出来——这份损人不利己的恶毒,真叫人生厌。
玉真看圣上饶有兴致地望着自己,便扫了一眼李成器,云淡风轻地道:“大哥当年不是痴恋一个琵琶女嘛,那女子后来竟逃出了宫去,并生下了一女。机缘巧合,这女孩竟也入了梨园,如今,正是园中当红的舞剑女呢!”
“舞剑女?”李隆基扶着额头,皱眉道:“……难道,竟是那重阳宴上的被我打入乐籍的那个女子?”
玉真淡淡一笑:“是或不是,三哥你问问大哥便知!”
李成器刚才在那千回百转之间,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只咬死不认,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看着阿宛走上和亲这条路!
他迎着玉真的眼神,叹了口气道:“玉真……你素来爱开大哥的玩笑,只是这事事关皇嗣,若无真凭实据,做不得数……哥哥知道你在担心吐蕃和亲之事,但正是因为事关重大,所以绝不能随便寻个女子冒充李家女,一旦事发,倒是给足了吐蕃发难的借口!”
他故意在“真凭实据”这四个字上咬字咬得重一些,便是在提醒玉真:事关重大,若是没有证据,你就算说出来了也没有用!
玉真却是淡定一笑:“大哥放心,玉真不会无缘无故让你白白得一个便宜女儿的!这女儿是不是你的……你自己心里明白!如今,我还得让三哥也明白!”
李隆基阴沉着脸,扫了一眼李成器,冷笑道:“当日朕便再三说过,此事关系国体,任何人不得藏私!玉真,你有何证据?”
玉真也不说话,只一扬下巴,举起了手轻轻合掌拍了两下。
片刻之后,殿门口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羽纱摩挲的声音,迈着门来的,竟是一个身着素纱道衣戴青莲冠的女道士,垂着头向圣上行了大礼,却是身姿婀娜,拱手时衣袖落下,露出一大截欺霜赛雪浑若无骨的玉臂。
李成器强忍着紧张仔细分辨,此女,竟是扈五娘!
扈五娘那日因李龟年之事,对西风楼,对宋王府,对阿宛皆心生怨怼,便立志不再入西风楼,亦不再为玉府侍妾,决意出家修道,做一个清静自在的女道士,恰好拜入了玉真她们所在的长安城中最为繁盛的玉仙观中。
而玉真自知阿宛的身份起,便猜到了当日因误会而送入宋王府的这个琵琶女,必然知道他与阿宛的真实关系,亦是此事最重要的一个人证。当她在观中无意遇到带发修行的扈五娘,更觉得冥冥之中,皆是天意。
玉真看李成器惊慌的眼神,心中竟有一刹那的痛快!
从小到大,这个大哥固然宠她顺着她,可那一日,他竟为了一个贱婢所生的女儿,逼她放弃心中所好!之前她在冷宫中,经常爱而不得,欲之不满;可时至今日,若还要她玉真为别人拱手相让,实在是莫大的侮辱!
玉真与李成器二人心中正百转千回,李
隆基看见殿中的扈五娘,淡淡地命令道:“抬起头来!”
扈五娘眼观鼻,鼻观心,缓缓抬起下巴。
李隆基若有所思道:“……是有些面熟……”他问向李成器:“此女,你可认得?”
李成器踌躇再三,还是老实答道:“此女,正是重阳宴时,圣上亲封了六品孺人送到我府中的琵琶女,扈五娘!”
圣上这才点头道:“是了……玉真,你传她来,又与先前那事有何相干?”
玉真笑道:“之前我只道大哥流水似的宝贝送到梨园,是为了讨好扈五娘;没想到,那时候大哥已经和女儿相认,那些宝贝,竟是为了宽慰他失得复得的女儿;这个琵琶女扈五娘,那日在宴会上,被大哥使了李代桃僵的法子,替了那个叫阿宛的女子送入了宋王府,不然,岂不是乱了纲常礼法?”
扈五娘本是静静伫立听着,此时双膝一软,跪下哀声道:“请圣上明断!素日在那梨园中,众人都知阿宛与宋王关系非同一般;却料在那重阳宴上,宋玉殿下明明与奴婢素不相识,却装做情深义重的样子,让奴婢阴差阳错被送入府中,替了阿宛;奴婢本心中疑惑,又常见阿宛进出宋王府中如入无人之境,实在忍不住当面追问,阿宛便亲口承认她就是宋王的女儿,宋王殿下亦证实了这一点,奴婢这才明白其中关节,也只能认命……”
说到这里,她似随承受不住这悲痛,上半身伏倒在地,抬着头一脸哀怨地看着李成器,软声道:“宋王殿下………奴婢贱躯本不一值一提,但阿宛本是皇家血脉,身份高贵,又何苦在梨园之中……奴与阿宛姐妹一场,实在不忍心呀……”
她眼眶中珠泪滚滚而下,连李成器都有那一刹那,几乎要相信她是为了阿宛好,才跪在了这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