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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3章

古齐月垂着眼,看着容昭一笔一笔写得认真,他随意拾起一旁写好的宣纸。

墨香淡淡,笔力遒劲。

字迹与那封大逆不道的文书骤然重合。

古齐月心中一跳,片刻后他佯作无意般问道:“朝朝,去岁九月,你可曾到过汴京?”

容昭未曾抬头:“去岁九月我到过汴京,怎的了?”

“那你可曾听闻一句话?”

“什么?”

“汴京血曾热。”

容昭笔下一顿,她抬起眼:“兄长为何不直接问我?”

古齐月笑起来:“好,我直接问你。那封贴的满汴京都是的文书,可是你写的?”

“是。”容昭点了点头:“彼时我与明砚舟方到汴京城便看见了要处决学子的圣意,可我们私以为那封檄文并无不对之处,是以不愿见他们赴死而出此策。”

古齐月眉心紧拧:“不逾彼时已醒了?”

“并未。”容昭本就不欲瞒他:“兄长,我接下来的话或惊世骇俗,不过请你信我。”

“自然。”

她抿了抿唇,面上颇有些紧张之色:“我双眼可见亡魂。”

除了明砚舟如今依旧平静,古齐月与虞兰川闻言,背上立即升起一股凉意,浑身汗毛都竖起来。

古齐月头皮一紧:“你说什么?”

明砚舟正喝着茶,闻言一笑:“神鬼之说虽然离奇,但容昭此言却是真的。我彼时是以残魂之躯与她相识,得她庇护。”

古齐月紧抿着唇。

容昭见他神色如此,又道:“自我八岁那年被养父捡到便有了这本事,我本也十分恐惧,可我发现他们并无恶意,不过是因着执念而留存世间。”

古齐月长长地出了口气:“所以你是在金陵遇见了不逾的魂魄,为救他而来的汴京?”

“对。”容昭点点头:“现在看来,倒也救了自己,或还能救叶家的身后名。”

虞兰川早在容昭唤“兄长”开始便拧紧了眉,他认真地听着,听到“叶家”二字时,脑海中的一根弦骤然便断了!

他不敢置信地站起身:“等等。”

他看向二人:“容昭,你为何会唤古齐月为‘兄长’,你二人与叶家又是什么关系?”

虞兰川聪明,他怎会联想不到,只不过一时不敢相信罢了。

容昭闻言便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朝他一礼:“行直兄长,此事瞒了你许久,今日才敢坦言。在金陵之时你曾问过我家住何处,彼时我不知自己是谁,便答了你‘淮县’。”

她抬起眼,微微一笑:“可如今我将前尘往事尽数记起,我幼时家住汴京,名叫叶朝。”

“你是叶朝,”虞兰川喃喃道,随后又恍然抬眼看向古齐月:“你唤他‘兄长’,那他是谁啊?”

他眼眶微红神情执拗:“你是谁啊古齐月。”

古齐月见他神情如此,到底不敢直视,他垂下眼,神情并不平静:“我是叶期。”

叶字颠倒便是古,期字拆开便是其月。

披着宦官皮的古齐月,便是颠倒了姓、拆了名,曾经恣意磊落的叶期。

虞兰川僵着身子艰难地走近些,仔细打量着古齐月的面容,他眼眶微红:“不可能,你若是叶期,那我为何认不出你?”

古齐月扯了抹笑,哑声道:“这如何能怪你,实是我如今与旧时并不像了。”

这也是容昭与明砚舟的不解之处。

古齐月有些站不住,他缓缓在身后圈椅中落座,手臂支在身侧桌案上稳住身形:“只因我旧时的面容已然毁去。”

容昭眉心一跳,她攥紧身上的衣裙:“此言何意?”

古齐月未敢看她,只侧过脸看向院中,浓重的夜色下,什么都未曾看清楚。

他故作轻松道:“叶家获罪之时,我尚在书院中读书。官兵前来捉人,伴我一起长大的小厮祁墨拽着我,意欲从书院后山遁走。”

他声音之中宛如带着血一般:“可我不相信父亲会通敌,是以我并不愿走。但祁墨比我看得清局势,他认为我若留下定然没有好下场,是以便极力劝我。”

“我彼时年少气盛,沿路与他起了多番争执,可待我到了山下的村庄,却看见许多官兵正在沿途搜捕于我,甚至扬言可不留活口,我至此才知自己天真。”

“但天罗地网之下,便是插翅也难逃!”他骤然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已通红:“而祁墨为了让我活命,趁我不备之时将我打晕,又与我交换了衣衫与配饰,佯装潜逃而被官兵抓住。”

容昭自然记得祁墨,他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见谁都是三分笑,亲切又活泼。时不时还会冒出几句逗趣的话,便是向来严肃的父亲对他也很是喜爱。

他虽说是陪着叶期去书院读书的小厮,可叶宣见他好学,便也为他争取了个旁听的席位。

祁墨本也能考个功名的。

古齐月闭了闭眼:“可我二人容貌差距甚大,便是身形相

似,又如何能瞒得过那些对叶家虎视眈眈的恶狼?”

明砚舟攥着茶盏:“祁墨做了什么才让众人认为,他便是叶期?”

“他划烂了自己的脸。”

容昭紧抿着唇才未让自己惊呼出声。

古齐月声音极轻:“他留了封信给我,信上寥寥数字俱是感谢。可我叶家就是对他有天大的恩情,又怎值得他以命相换?我不愿让他替我赴死,可那时我在山上迷了路。”

他神情中满是嘲弄与失望:“性命攸关之时,我却迷了路!等我从山上被猎户救出来为时已晚,叶家满门俱已入了狱!”

“那你是如何知晓祁墨划烂了自己的脸的?”容昭颤了嗓音。

“我醒来之后便往汴京城中赶去,走到城门处用祁墨的路引文书进了城。”

古齐月微垂了眼:“那日便是叶家处斩之日,我赶到刑台之下,抬眼便瞧见了亲人,还有祁墨,他已满面伤痕。”

“他也看见了我,他流着泪朝我摇头,血与泪交织染红了他身上的囚服。而我身旁的百姓高声谈论着叶家罪有应得。”

“我完好地站在那里,血肉模糊的是祁墨。”古齐月想端起茶盏,却发现手抖得厉害,遂作罢:“他应是在离去之时就已动了手,只凭借着衣着与路引,让众人相信了他的身份。”

“我想拨乱反正,可刑台之上的祁墨突然厉声高呼,‘青州之雪,何时见天,青山既在,莫回头顾’。”

古齐月笑起来:“他要我活着。”

容昭的手指已因着太过用力,而在止不住地痉挛。

古齐月深吸了一口气,脊背微塌:“自此我便舍弃了那些赤忱,只千方百计地活着。祁墨以命救我,我又如何能自弃?”

“但我这张脸,终是祸患。”

容昭浑身一凛:“所以……”

“所以我也划烂了自己的脸。”他轻飘飘地一句话,却让对面的几人心情无比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