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茶汤再次沸腾,景珣将茶釜移开,缓慢分入四个茶盏中。
茶汤倒入邢窑白瓷,汤色如秋阳下的琥珀,金红透亮,十分引人注目,但庾昭月的眸光,却很难从烹茶人身上移开。
指骨分明的大手,从容有度的神色,恰似一幅山水名画,让人忍不住细细品鉴。
景珣将茶盏递到她面前,抬眼笑着道:“昭昭,小心烫。”
四目相对,望入他熠熠生辉的凤眸,庾昭月心中怦然炸开烟花,赶忙垂下眼帘,轻轻“嗯”了声。
坏精怪,又在勾人。
景珣目的达到,也端起茶盏,慢悠悠饮茶。
谢若竹一直在偷瞄他们,面上还算沉静,但心里早已发出嚎叫。
景珣也太会了吧,这般温柔体贴,和舅父不相上下,难怪阿姐沉迷于美色,不可自拔!
景遇见她总是偷看,决定依葫芦画瓢,拿起一块玉露团:“若竹,来尝一尝。”
听到他温柔如水的语气,谢若竹不禁打了寒颤,伸手要接过糕点,景遇却不肯松手,非要喂进她嘴里。
谢若竹拿眼瞪他,反手喂进他嘴里:“你多吃些,我们下午在张记已经吃过啦!”
“唔——”景遇郁闷的咽下玉露团,小竹子真是不解风情。
景珣余光瞥见这一幕,薄唇勾了勾,继续看向正仔细品茶的少女。
庾昭月仔细尝了两口,眸色渐渐发亮,一抬头发现景珣在看自己,笑吟吟说道:
“玄度,好喝的,入口微咸,有一股醇厚的香味,后味带着一点回甘,和茶肆里喝的差不多。”
她心想玄度真厉害,两个月前,她煮茶给他喝,那时他还不通烹茶的技艺,如今却精通至此。
景珣饮下一口茶,凝视着她透亮如墨玉的杏眸:“你若喜欢,等我们成婚了,我日日煮给你喝。”
明明是惊人之语,偏偏他说的极其坦然。
庾昭月庆幸嘴里没有茶,否则定要喷出来,下一瞬,耳边便飘进两道“噗噗”声,谢若竹和景遇双双被惊到。
庾昭月的脸不由得发烫,飞快瞪了景珣一眼,拿出手帕要给谢若竹擦拭。
谢若竹连忙爬起来,给景遇使了个眼色:“阿姐,我想起来有个东西要拿给景遇,你们慢慢喝。”
景遇怔了一下,麻利的跟上未婚妻的脚步。
庾昭月抬眼瞧景珣,他正凝视着自己微笑,眼眸闪烁着流光,她猛然反应过来:“你是故意的?”
景珣迎着她的视线,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理所当然道:“昭昭,我的确想日日烹茶给你喝。”
坏精怪。
庾昭月无声嘟念了句,低头静静喝茶。
过了会儿,她挑起一个话头:“方才那些御酒是……”
“我赢的。”景珣将两仪殿前比试弓箭的事讲了一遍。
庾昭月捧场道:“玄度好厉害呀!”
景珣望着她明艳的笑容,抬手按了下胸口的异物,轻轻呼了一口气:“昭昭,我们去湖边走一走,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庾昭月瞥见他郑重的神色,脑中瞬间忆起昨夜的梦。
……
鹤鸣湖。
庾昭月走出一段,忍不住开口:“玄度,此处僻静,你说吧。”
景珣从怀里掏出一枚绯色锦囊,约莫一寸见方大小。
“什么呀?”
她好奇的打开,先看到一抹金灿灿的光芒,待倒入手心,发现是一颗圆润小巧的金花生。
“送我金花生做……”
她话未说完,忽然认出来了,这不是外祖父在西州时送给她的金花生,玄度怎么会有?
她脑子有些发懵,怔怔抬头看向他,还是昨夜那个复杂的眼神,深沉的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
“葡萄。”她无意识呢喃出声。
景珣眼眶涌入涩意,喉结剧烈滚动,低头轻声问:“昭昭,你想起来了?”
庾昭月目光投向他微微泛红的眼睛,还有右眼尾那颗殷红的小痣,脑中倏然涌入一段记忆。
嘈杂闷热的市集,三名少年被关在铁笼子里,依着笼子的少年,蓬头垢面看不清长相,唯有一双眼睛出奇的黑亮。
宛若西州最甘甜的葡萄。
“阿爷,他的眼睛好好看,就像葡萄一样,尾巴上还有樱桃汁,他是不是偷吃樱桃了?”
“小娘子眼光真好,这三个狼崽子,从前是西戎公主帐下的奴隶……”
“小娘子夸眼睛长得好的那少年,五万钱就能领回去……”
往昔那一幕幕,如皮影戏一般在脑中回放。
庾昭月浑身无法抑制的颤抖,颤着手抚上他眼尾那颗愈
发殷红的小痣,哽咽着问道:“玄度,是,是你……”
景珣凝视着她朦胧的泪眼,极快的点头:“昭昭,是我,你买了我。”
庾昭月心如泣血般一阵阵抽痛,五万钱……区区五万钱,尚且不敌她一条裙子,却是他的买命钱!
老天爷为什么要对他这么残忍?
“玄,度——”
她泣不成声的唤着他的名字,泪珠一颗颗滑落。
昭昭又为他流泪了。
景珣心口泛着甜意,温凉的唇瓣覆上她湿润的眼尾,缓慢舔去那些滚烫的小珍珠,咸湿的热意沿着唇齿蔓延至周身,血液一点点被蒸的滚烫。
等她哭够了,他才温柔的开口:“昭昭,早在十三年前,你就救我出樊笼了。”
她的善意如同阳光,照进他漆黑溃烂的心里,他才能在重获自由后,想着做一个正常人。
庾昭月举起那颗金花生,抽噎着问:“你一直留着吗?”
景珣抚摸着她的眼皮:“一直留着,每当想做坏事时,就拿出来看一看。”
“那四年前在梦里,你认出我了?”庾昭月突然想到。
景珣叹了口气:“昭昭,你不记得你小时候什么模样了?”
庾昭月怔住,仔细回想了下:“好,好像有点圆?”
景珣牵起唇角,胸腔发出愉悦的笑声:“岂止是有些圆?脑袋圆圆,眼睛圆圆,小手也圆圆……”
他从未见过如此圆润的奶团子……可四年前梦里初见,她却弱不胜衣,瘦的让人心惊。
如今回想起来,景珣只觉万分后悔,那是她最艰难的时光,他却冷待了她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