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辞世不久,奶奶也跟着离世。当时间进入新世纪的第十五个年头时,爹和娘也相继离开了人间。我不仅全部参加了三位老人的葬礼,还以后辈的身份尽了应尽的赡养义务。只是,在他们的葬礼上,我依旧没有哭,也没有流眼泪。尤其是在那个所谓的爹的葬礼上,当我以女儿的身份穿上白色的孝衣哭灵时,我不仅没有哭,还有一种要逃离的欲望。我望着躺在灵床上的那具没有生命的躯体,在心里想,他充其量只是一位与我同父异母的兄长,我凭什么要对他行父女之礼呢?二燕,大虎二虎和三虎却涕泪横流,悲嚎不断。尤其是二燕,都哭得嗓子沙哑了,一连昏死了数次。见我不哭,她先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接着又在我的胳膊上用力地扭了一把。
然而,我还是没有哭。
两代老人相继离世,完全彻底地告别了他们的人生,长眠在地下了。从此,他们就成了永远的历史,只是将那个大秘密丢给了我。特别是不久,当大燕因病而离开人世的时候,知道这一秘密的人,就唯有我自己了。一个人怀揣着如此的大秘密,其实是非常难受的,那种说出来的欲望,那种找一个人共同承担和承受的想法,经常涌向我的心头。有好多次,我差不多就要冲口而出,只是每每这时,就想起大燕让我发的毒誓,忙将冲动和念头掐灭了。
家中的老人还活着的时候,我很少回家,他们相继离世,我反而经常地回家来走一走了。此时,我已经在单位退休,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并不需要给他们带孩子。我在家里的工作除了服侍老公外,就是无所是事地闲着。要么逛逛超市,要么跑到大街上跳跳广场舞。逢到周日,就让老公开着车,载着回娘家。
爷爷在把二燕嫁出去不久,就辞掉了村支书的职务,接他班的人,正是退伍军人金柱。
金柱在村支书的职位上干得相当出色,他先是争取资金,带领村里人修了一条公路,让汽车开进了村子。接着号召村民发展水果种植和长毛兔养殖,很快就让村里人走上了富裕路。他本人则在村里开了一家小超市,由二燕打理,钱挣得不比我少。二燕嫁了个好男人,日子过得很舒心,白白嫩嫩的,似是年轻了十多岁。我那三个弟弟也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大虎参军之后迅速提干,专业到地方,在乡里当乡长。二虎中学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在村里搞长毛兔养殖,现在是村里的首富。三虎则考上了北京一所著名大学,还不到四十岁,已经是博导。我因为当了工人,嫁了个当副县长的男人,算是脱胎换骨,完全就是个气质优雅的城市贵妇了。每次回村,村里人向我投来的,都是羡慕与赞赏的目光。
每次回来,我要么是钻进小超市里与二燕话家常,要么就是去二虎的养殖基地逛一逛。有一次,我还跑到山里,重新走了一遍当年拾柴时走过的路。我当然去了通向封山的那道山沟。我知道,在山沟的尽头有一口小石屋,里面曾经住着那位有着特别身世的光棍汉。我当然没有忘记在十七岁的时候,在那小石屋里发生的事情。不过,我去了那条山沟,见到的却只是他的坟。他的坟就在小石屋旁边,走到近前的时候,发现那个小小的土堆儿已经被荒草淹没。
我在那坟前默立了半天。
有一次回家,我还遇到了三兰。
三兰在我还没有去城里当工人前就嫁到了另一个村,因为家里发生的那事情影响到了她的婚姻,对象是个病秧子,日子过得凄凄荒荒。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她的病秧子男人早已故去,日子仍是过得不好。那天我是在村头与她相遇的,尽管我们已经多年未见,还是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她自然也认出了我。可是,当我上前同她打招呼的时候,她竟然如同当年,一低头走开了。我追在后面喊了她一声,她没有应答,而且走的更快了,似是逃跑一般。我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动。我知道她躲着我的原因,还是当年她的娘与那个毛子种的事。那件事情的发生,似乎让她们一家永世都无法抬起头来。
今年清明节,我接到大虎的电话,说他和二虎与三虎为爷爷奶奶以及爹和娘修的墓碑已经刻好,要在清明举行立碑仪式,要我务必回来参加。虽然给长辈立碑是做儿子或孙子们的事情,我还是高兴地答应,并且如期赶了回来。
立碑仪式搞得很隆重,两座墓碑又高又大,让村里其他人家的墓碑黯然失色。碑的落款处自然镌刻着后辈们的名字,我看见在爷爷奶奶的墓碑上,我们的爹是以儿子的身份刻在上方位置的。大虎二虎和三虎,还有我们三姐妹,则是以孙子孙女的身份刻在爹的名字下方的。如果没有那个秘密,如此的排列是完全正确的,但是,因为那个天大的秘密已经被我所知晓,因此,如此的排列让我看在眼里时,就觉出了别扭和不舒服。而且,作为一名档案管理员,我清楚地知道,文字一但刻到了墓碑上,就等于铭记在了史书上,便是铁的事实了。将来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周姓人家传流多少世,我们永远是周仁贵的孙子辈。
参加立碑仪式的人很多,将两座坟冢团团地围了起来。
来人自然全是逝者的后辈,再包括男辈娶来的外姓媳妇,女辈嫁的外姓夫婿,还
有大家生下的儿子、孙子,女儿,孙女,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差不多有四十余众。望着如此众多的亲人相聚在一起,我忽然想,如果当年没有那个秘密发生,如果在爹不能生育的情况下,奶奶没有生出那个主张来,就不可能有大燕二燕和我,也不可能有大虎二虎和三虎,更不可能有我们的配偶,以及繁衍出来的子子女女。那么我们周家呢,就会似那户姓温的人家一样,断了根脉,绝了子孙,没有了香火。完全是突然间,我理解和接受了那件隐秘的事情。不仅是理解和接受了,心中还有了感念与感激。当感念与感激强烈地袭击我的时候,竟不由自主地双膝一弯,跪倒在那两座坟墓前,眸子里突然泪如泉涌。
给先人立碑属于喜庆事,大家一直有说有笑,脸上带着喜色的,我突然跪在那里涕泪横流,就让大家感到了意外。最先看到我流泪的,是二燕,她惊讶地望着我说,三燕,你怎么哭了?
我给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奔涌而出的泪水。
二燕就将眉头皱起来,撇着嘴道,早干什么去了?现在还哭个什么啊?
她显然还对我在四位先人的葬礼上,一滴眼泪都没有流的事情耿耿于怀。而我,在经她如此一说后,就不仅仅是流泪的问题了,而是咧开嘴,哇哇地哭嚎了起来。哭声就惊动了坟场上的所有人,大家都停下手中的事情,把眼望向我,脸上带着奇怪而又关切的表情。我没有理睬他们,仍是咧着嘴,发出了一阵更为猛烈的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