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燕在二十三岁的那一年,嫁给了退伍军人金柱。
二燕嫁人的那一年,我满了二十一周岁。在村里,如我这个岁数的姑娘,基本上都觅到了婆家,就连三兰都已嫁人。可是,我还是没有主儿。倒不是因为我未婚而孕的事情东窗事发,让我名声扫地,没有人肯要我了。事实是,那件事情除了大燕和二燕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而且,二十一岁的我,越发地长成一位风姿绰约的大姑娘,走在村巷里,那是光芒四射、魅力无穷的。只是,因为家中对我婚姻的期许,已经没有人敢登门来提亲罢了。上面的四老还没有着急,我却有点儿坐不住,恨不得随便找个人嫁掉。
我急于将自己嫁掉,是想尽快地离开家。我急于想离开家,就是因为那个见不得人的天大秘密。自从那个冬夜里我用亲眼证实了秘密的真实,我已经无法做到从容和镇定。看见什么都觉得别扭,都觉得不正常。明明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却要喊他为爷爷。明明是自己的兄长,却要喊其为爹。而那个小脚老太太,明明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却要喊她为奶奶。如此的黑白颠倒,如此的长幼错乱,让我无法接受。何时离开这个家,成了我的渴望。
婆家还在云雾中虚无飘渺,我竟然有了离开家的机会。
县里建起一家棉纺厂,要在农村招收一批工人,有个指标分到村子里来,并且被我们家所独享。那时,大虎已经参军,二虎正在镇上读高中,三虎还小,只有我待字闺中,有条件占有这一名额。我信心十足地等着去当工人。然而,当一家人坐在一起商量此事的时候,却出了个么蛾子,那个与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奶奶,竟然将目光落在了二虎身上,主张让他辍学去当工人。听到消息,我立刻蹦了高,破了嗓子嚷叫起来,凭什么好事都是他们的?凭什么不让我去当工人?
奶奶十分冷静也十分坚定地说,因为你是个妮,二虎是个小。
我说,妮就不是人了?你们是重男轻女,是老封建!
奶奶却说,我不管什么老封建,这事我说了算,就让二虎去!
奶奶一说,爷爷以及爹和娘都点了头。
不太说话的爹甚至破天荒地道,三燕,你得听话,咱家奶奶说了算。
望着这位只是名义上的爹,我忽然就想起了那个见不得人的天大秘密。我转了转眼珠儿,咬了咬牙关横下了心。晚上,爷爷去了大队部,爹娘到屋里睡下,我来到奶奶住的屋,向她摊了牌。我如愿以偿地去了县城,当了一名纺织工人。尽管我争取名额的方式有点儿卑鄙,可是为了离开家,为了给自己争一口气,也为了自己的将来,我已经顾不得许多。
从小山村来到县城,由一位柴禾妞儿变成纺织工人,我的变化是飞跃的,是天上地下的。尽管一天八个小时的车间劳作,比去山里拾柴还要苦累,感觉却是完全不同的。在刚进厂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处在兴奋状态中。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命运会在我二十一周岁的时候发生一次大逆转,会让我成为一名工人。而那时候,一个农家女要想当工人,是连做梦都不会想到的。成了工人的我,离开那个家的我,就将自己的身世和那个大秘密抛丢在一边,以全副的身心和热情,投入到崭新的生活中。我很快就掌握了纺纱的操作要领,成了一名熟练的细纱车工。在工作之余,开始以一个城里人的面目,享受起城里人的生活。
谈恋爱的事情自然摆上了日程。
我在村里时就是朵花儿,进城当了工人,有了打扮的条件,便越发的楚楚生动。虽然不能算是厂花,在众多的女工中,也是出类拔萃的。追求我的男青工大有人在。我完全可以精挑细选,觅一个优秀的小伙子嫁掉。然而,当我将全部的精力放在觅偶的事情上时,却忽然想起当年与那个毛子种发生的事情。尽管那事情已经过去了若干年,除了大燕二燕,没有任何人知道,但是,毕竟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是无法抹去的伤疤和污迹。因此,我在觅偶的时候,总是无法做到理直气壮与坦然镇定。直到在当了工人的第四个年头,才和一位大我七岁的离异男人结了婚。
我之所以答应了这门亲,是因为我失过身,他离过婚,我们算是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了。事实的确如此,婚后,我果然没有了心理障碍,以平等的心态同他生活在一起,把日子过得很是和谐,翌年就将一个胖儿子生了下来。随后发生的事情更证明了我在觅偶上的英明,刚结婚时,他还只是个普通的干部,没过几年竟然得到提拔,先是当了副局长,接着又坐到正职局长的位置上。当儿子读初中的时候,他再次高升,一屁股坐到副职县长的交椅上。我则从纺织厂调出,进了县档案馆,当了一名档案管理员。
我的人生完全彻底地发生了涅槃。
尽管如此,关于我们家的那个大秘密,还是无法让我彻底忘掉。不仅无法忘掉,还一直困挠着我,折磨着我,就似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总是在心头笼罩。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不回家,或者少回家,尽可能地不去面对那错乱的家庭关系。
当时间进入上一个世纪的九十年代时,爷爷第一个走完了他的人
生之路。那天,接到家中报丧的电话,尽管我一万个不想回去,还是回了家。
爷爷的丧事办得非常隆重。除了大燕外,几乎所有的亲朋都来了。村里人差不多倾村出动,哭声一阵阵响彻云天。出殡开始,八名汉子一声令下,将爷爷的棺木抬了起来,出了院子,一步步向山里走去。爷爷的儿子,也就是那个称之为爹的人,以哀子的身份披麻戴孝地走在前面。娘则以儿媳的身份,同几位嫁到外村去的姑姑们,穿着雪白的孝衣跟在后面。我和二燕,还有大虎二虎与三虎,以孙子的身份紧随其后。我听到了爹低沉的呜咽,听到了娘的啜泣以及姑姑们的哭嚎。二燕更是哭得响亮,头发甚至都哭乱了,披散在那里,似个疯女。大虎二虎和三虎同样在哭,虽然没有发出声音来,却有泪在脸上乱乱地爬。唯独我没有哭,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出来。二燕在忙于哭丧的同时,瞥了我一眼,小声地责备说,三燕,你咋不哭?
我说,我哭不出来。
咱爷爷没了,你咋哭不出来?二燕很是不解。
我说,我就是哭不出来。
二燕白了我一眼说,哭不出来也得哭,别让人家见了笑话。她说着嘴一咧,大哭起来,声音比原来高了许多个分贝。
我知道在亲人的葬礼上,特别是在出殡环节,晚辈是必须要哭的,就是哭不出来,也要假模假样地嚎上几嗓子。然而,我还是没有哭。我在想,如果二燕和那三个虎弟弟知道了那个大秘密,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世,不知道是哭得更响亮呢,还是和我一样连一滴泪水都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