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那个山丫口,就看见了温家坡村。在东北的狐皮沟一带,已经有大雪飘然而落,老家却还是一片秋色。村里人正在忙于收地瓜,高高低低的山坡上,到处都是晾晒的地瓜干,一片一片的白。地瓜是村里人的主要食物,收地瓜的季节,是村里人最忙碌的日子。我和二燕不能再拾柴和做饭了,要先来收地瓜。就连娘和奶奶都要走出家门,和大家一样忙在地瓜上。否则淋上一场雨,让瓜干霉烂,就得饿肚子。
我背着行囊从山丫口下来,一步步朝村子走时,遇到好些收地瓜的村里人。他们看见我,知道我在东北呆了差不多一个月,都亲热地同我打招呼,问了我这,又问我那。我一边同他们应答着,一面便感觉到,他们对我的态度和眼神是同原来一样的。也就是说,他们并不知道我的秘密,更不知道我去东北看大燕的目的是什么。越近家乡,原本越是胆怯的心情就淡去了许多。只有奶奶对我滞留东北微词多多,在接近村口的时候,我看见一家人都在忙着晒地瓜干,就丢下包裹动手干起来,奶奶却将嘴冲着我撇了起来道,三妮子,你咋不待在东北,这一辈子别回来了啊?
我翻了她一个白眼珠说,这儿是我的家!
奶奶继续撇嘴说,你还当这儿是家啊?我还以为你已经出飞了呢。
我又翻了她一眼说,我这么大一个人,就不许到外面走走啊?哼!
奶奶见我胆敢对她哼鼻子,拉着脸要发作,娘却走过来,横了奶奶一眼,将我丢下的包裹拾起来,塞到我手里说,三燕,你别干了,走大老远的路,累呢,回家歇着去吧。
我接过包裹,横奶奶一眼,管自走了,还猛地将脚底下的一块石头踢飞。
收完了地瓜,二燕继续为大家做饭,我则拿着镰刀什么的,继续去山里拾柴禾。只是,我再也不敢去找那个叫莫长有的毛子种。每天进山拾柴时,我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尽量离封山远一点,更不敢再接近那口小石屋。我怕再同他发生那事情,更怕他纠缠我。如此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让我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毛子种竟然在一次打猎时,枪膛炸裂,自己把自己给炸死了。消息还是去磨玉米面的二燕回来时告诉我的。我听罢之后登时呆住,瞪大了的眼睛里有泪水爬了出来。
二燕见我流泪,十分吃惊,看看门外没有人,小声地说,他死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咋还哭啊?
我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
二燕说,那是报应!他祸害野物,还祸害女人,死了活该!
我还是不怎么接受他会死掉,仍有泪水流了下来。
二燕便生气地说,三燕你真没有良心,为了你的事,我和大燕操了多少心?你却还和那混蛋有感情,难不成你还要去给他哭坟啊?
我当然不能去给他哭坟,忙将泪水咽了回去。
在别人的眼里我虽然还是原来的我,内心深处却早已不是。倒不是因为我和毛子种发生的那事情,而是因为大燕在那天晚上告诉我的那个天大的秘密。那是个让我震惊和崩溃的秘密,我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有如此的事情在我们家里发生。我无法相信和接受。晚上,我一次一次地失眠。听着二燕均匀的鼾声,我脑子里就充斥着那个天大的秘密。原来,我们这个老少三代组成的十口之家,其实只是两代人。那位一直叫着爷爷的人,是我们的生身父亲。而我们一直叫着爹的那个人,应该是我们的哥,是同父异母的哥。一直叫着奶奶的那个人呢,不仅不是奶奶,与我们姐弟六人连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在床上展转翻侧的时候,二燕会醒来。会抱怨我几句,又沉沉地睡去。每每二燕醒来的时候,其实我很想将秘密告诉她,让她与我一同来承担和承受。可是,每当我张口欲说的时候,就想起大燕让我发的毒誓,就忙将嘴闭得紧紧。
我们家在村里虽然是单门独户,却是人人赞羡的家庭。爷爷在村里的地位自不必说,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在村小学当民办教师,属于有身份的人,他的毛笔字写得尤其好,村巷里的大字标语,过年时家家张贴的对联,都出自他的手。奶奶和娘虽然属于女流,没有多少资历和本事,因为爷爷与爹,地位十分高。特别是娘,最是做一手好针线活,她铰的鞋样子,她绣的花朵儿,无人出其右。就连大燕二燕和我,还有大虎二虎和三虎,走在村巷里时,都会让人高看一眼。若不是大燕和乔正国做出那丑事,我们家可以说连个疤痕都没有。
大家自然不会想到,我们家会藏着一件如此见不得人的天大秘密!
公公和儿媳妇发生那事情,那叫扒灰,最是令人不耻的,是要千夫所指、遗臭万年的。虽然事情是因为爹不能生孩子,是为了传宗接代的无奈之举,但是,公公与媳妇只要做出了那事情,就是道德和伦理不能许可的。如果大白于天下,爷爷的支书、爹的教师非但做不成,娘和奶奶都无法活下去。我们做子女的更会受影响,我和二燕甚至都无法嫁出去,三个虎弟弟都要一辈子打光棍 。
想起如果事发而出现的结局,我有点不寒而栗。
晚上我难以入眠,白天同样
被此事所折磨。无论是去山里拾柴的时候,还是回到家中的时候,总是不由地想起这个秘密。秘密在肚子里发酵和折磨着我,就让我采取了一个行动,那就是对这个家,对爷爷和娘进行一番侦察和窥探。然而,一段时间过去,并没有窥探到任何与秘密有关的蛛丝马迹。爷爷还是爷爷,奶奶还是奶奶,爹还是爹,娘还是的娘。特别是爷爷和娘在一起的时候,完全就是公公与媳妇的关系。一度,我都有点怀疑秘密是否真实了。心想,别是大燕胡诌八扯的臆想吧?
冬日姗姗而来。山村的冬日除了寒冷还是寒冷,夜晚则在寒冷的同时,加上了黑暗和漫长。那是年关将近的一个晚上,村里的小学校已经放了年假,仅有的两个老师却还是要到学校里值夜。本月正好轮到爹,因此,吃过晚饭,他就打着手电到学校去了。爷爷则到大队部里去值守。因为三兰仍然躲着我,就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消遣,便早早地同二燕一起上床睡觉。爷爷回来的时候夜色已深,二燕早发出了鼾声,我却没有入睡。听到爷爷打开院门的声音传过来,我立刻从床上坐起,踮着脚来到门口,借着门缝向院子里张望。
自从本月轮到爹去学校当值,我已经偷窥了十来个晚上。十来个晚上过去,并没有窥到什么特别的情况。通常是回来的爷爷跑到茅坑里撒一泡尿,便去他与奶奶住的屋里睡觉,直到翌日早晨醒来。现在我却发现了异样,爷爷没有去茅坑,也没有进他和奶奶住的屋,而是在院子里止步,站在那棵杏树下,掏出烟锅吸起了烟。烟锅儿一明一灭间,还让我看见他那张密布着皱纹的脸。很快,一锅烟吸完,爷爷将烟袋收起,竟然去了爹和娘住的屋。
爹和娘住的屋,竟然没有从里面栓死,爷爷轻轻地一推就开了。
我站在那儿成了一只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