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我就到了十七岁,成了个青枝绿叶的鲜花少女。实际上,我在十五岁的时候就长全了身量,个子早同大燕二燕一般高,胸脯开始鼓涨,到了十七岁的时候,就似地里种的甜瓜,落了蒂儿,熟透了气儿。熟透了气儿的我,已经有人开始给我找婆家。而在大燕去了东北,并且在那里胡乱嫁了个人之后,二燕的亲事已经定下来,未婚夫就是那个当兵的金柱。我的婚事却一时难有眉目。四位老人鉴于我长得比大燕二燕更漂亮,胃口大起来,他们发出话,说三燕找对象,一定要找个吃皇粮的公家人。
消息传扬出去,让许多媒人望而却步。
进入待嫁年龄的我,仍然天天去山里拾柴禾。没有了伙伴三兰,我就独自进山。只是,我不太敢去更远更深的山沟。我们那儿属于山区,虽然没有老虎狮子什么的大型野兽,狼还是有的,每年都发生狼叼小羊小猪,甚至伤人的事情。我怕狼,也怕人。我在拾柴禾的时候所怕的人,就是莫长有。我怕他的鹰勾鼻子,怕他的蓝眼睛,更怕他那一头卷毛儿,连他嗡声嗡气的说话声,我都害怕。特别是他和三兰娘发生了那事情,我对他的怕就更甚。因此,尽可能地躲着他,成了我进山拾柴时的必须。
躲着莫长有,只能去离村子近的山坡上拾柴。离村子近的山坡上是没有多少柴草可拾的,只能薅些蚊子草、猴子毛和罗罗网。每次背着柴草回家,在数量上就明显地看出了少。奶奶就有了微词,叼着个烟袋杆,冲着我撇嘴说,这个三妮子,越长越大了,拾的柴禾咋越来越少了?这么一小撮撮,当剔牙棍儿啊?
我十分反感奶奶,就翻一翻白眼珠表示反抗。
当然,我也不只是在村子附近的坡岗上拾柴,有时候大一大胆子,也去更远更深的山沟。去了那儿,就会看到莫长有。他和三兰娘发生了那件事情,虽然给开了批斗会,却没有损伤到他什么毫毛,还是打着光棍,还是负责看守山林,还是天天背着一杆黑不溜秋的土枪。在山里拾柴的时候,如果突然听到嗵地一声响,准是他冲着猎物开了火。唯一的不同之处是,他不住在村子里了。他将铺盖卷儿夹在胳肢窝底下,来到山里,住进了山里的一口小石头屋。我只要进了那条山沟,一抬头就会看到那口小石屋。看到小石屋的时候,便会看到他。他要么在石屋内升火煮饭,要么在周围走动,更多的时候,他坐在旁边的一棵李子树底下发呆。
每次看见他,我总是吓得呑一吞舌头,躲到一边去。
时间一久,我忽然不怎么怕他了。我觉得他除了是个毛子种外,跟村里人没有什么两样,而且三兰就不怕他,他也没拿三兰怎么样。我的胆子大起来。有一天,我再来拾柴时,就故意朝封山的方向走,还故意用力咳嗽了一声。我一咳嗽,他便抬起了头,把眼望向了我,站起来,冲着我嗡声嗡气地道,三燕,你不能再朝前走了,前边就是封山了。
我大着胆子说,封山怎么了?
他又嗡声嗡气地说,封山是不许进去拾柴禾的。
我说,我偏偏要进去拾柴禾呢?
他望着我,竟然用求我的口气道,封山是不许进去拾柴禾的,你听我的话,在沟里拾吧。
我没有想到他会软蛋,嘎嘎嘎地笑了起来。
封山里不让人进去拾柴,但是你如果不拾柴,则是完全可以随便进出的。有一次我在山沟里割草,听到山中有蝈蝈的叫声吱吱地传过来,就决定进山去捉一只。每年蝈蝈叫的时候,我和三兰都是要捉几只带回家的。关在一只小笼子里,拿蚂蚱和南瓜花喂食,它们就会吱吱地叫,弹琴似的,很是好听。一直叫到冬天下雪的时候。三兰虽然不和我一同拾柴了,蝈蝈还是要捉的。
将镰刀一丢,我独自进了山。
蝈蝈的叫声好听,却不容易捉到。它们大都躲在密密麻麻的灌木丛中,身子同草叶一个颜色,让你很难觅到。又灵醒得很,稍有风吹草动,两个大腿一弹,就钻入草丛或石缝中去了。蝈蝈难捉,我和三兰却有办法。我们选定一个目标,觅着它的叫声轻手轻脚地靠近。叫声停下来,我们便停下来。叫声再响起,我们就再向前。如此反复数次,就到了蝈蝈的身边。它正挺着个大肚子,鼓动着翅膀叫得欢呢,用手上前一捂,就将其捉住。
那天我如法炮制,很快就捉到一只。我将捉到的蝈蝈放入口袋,将袋口扎死准备朝回返,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脚踩了个空,竟然从一个山嘴儿上摔了下来,骨碌碌地滚下了山坡。还好,没有将我摔昏,只是腿疼得爬不起来了,挣扎了几下没有成功,就不由地在那里哭了起来。我怕如果出不了山,到了晚上,那可就完蛋了,就是不让狼叼走,吓也得吓个半死。正绝望地哭着,有人站在了我面前。抬头一看,是莫长有。他还是扛着那杆黑不溜秋的土枪,一只鹰勾鼻子,一双蓝莹莹的眼睛,一头卷着的黄毛儿。可是,我把他望在眼里,却没有了害怕。不仅没有了害怕,还似遇到了救星一般,眼里闪出了光。
我是让他背出山,来到那口小石屋的。此次摔倒,我身上有多处摔伤与划伤,尤其是脚上,还让石棱子划了个大
口子,正不停地淌着血。他验看了我的伤情,跑到山坡上,薅了些草药回来。又搬来两块石头,就砰砰地在石头上捣起来。捣了半天,见草药都碎成了泥,便用手捧起,糊在了我的伤口上。接着,他又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将我的脚包扎了起来。他的草药还真灵验,伤口竟然不疼了,一会儿就能走路了。
从此我不再惧怕毛子种,非但不再惧怕他,还对他有了一种感激的意思。而且,在不久后的一天,在我进山拾柴的时候,突然落下来的一阵小雨儿,还让我躲进了他的小石屋。初进石屋的时候,他还没有巡山回来,里面空空荡荡的,等我在他的地铺上坐下来,拿眼在里面乱打量时,他才从外面钻了进来。看见我坐在里面,他吃了一大惊,瞪大眼睛半天没有说出话,且在门口止步,不敢进来了。我说了声进来啊?他才走进来,蹲在了门口。那样子,仿佛我是主人,他倒是个陌生的来客。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就恢复如常了,望着屋外对我说,这雨咋说下就下起来了呢?
我说,是啊,刚才还晴的好好的呢。
他又说,下雨好,已经半个月不下雨了呢。
我说,是啊,地里已经旱了呢。
他接着说,看看这天,怕是下不大呢。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门外的雨已经变小,天光明亮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我,竟然会产生这样一个念头,竟然不希望那雨停下来。我想在小石屋里多待一会儿。我发现这个有着特别身世,模样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汉子,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们的对话,不就是村里人说的家常话吗?我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好奇。雨却真得停了下来,乌云散开,天上露出了一颗明光光的圆太阳。阳光一照进小石屋,莫长有率先走了出去,在门口还伸了个懒腰。
我只好从石屋中走出来,同样伸一个懒腰,继续割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