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有次从镇上回来,就再也没有回学校。她高中毕业,回来修理地球。
知道不能再偷穿她的衣服了,我虽然有点儿遗憾,却也很高兴,我在心里想,你大燕这下子完蛋了吧?再也不能吃闲饭了吧?你得下地干活儿了吧?看你今后还神气不?
哪知,大燕下了学没过几天,竟然又走了,去了镇上的卫生院,接受培训去了。半年后回来,顶替嫁到外村去的大兰,当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而且,当上赤脚医生的大燕,比上学时还要神气了,头发一天一梳,衣裳一日三换,身上总是香喷喷地抹着蛤蜊油儿,走到哪里就把香味带到哪里,让人们都狗似的冲她抽鼻子。尤其是她新添的一件红条绒外套,好看得不行,简直把我馋得淌下哈拉子,几次想偷出来穿一穿,却没有觅到机会。
大燕当了赤脚医生,二燕还是负责在家里做饭,我呢,还是担当着拾柴禾的角色。
每天去山里拾柴时,我依旧同三兰搭伴。似乎只有同三兰在一起,只有同她一道走进山里,我才觉得快活。谁又能料到呢,当日子过到冬天的时候,三兰家发生了一件大事情,让我从此失去了她。
那天晚上我已经进入梦乡,忽然被一阵狗叫声和砰砰的打门声惊醒。不单是我醒了过来,二燕也醒了过来,隔壁屋里的爷爷和奶奶同样醒了过来。爷爷不仅醒了过来,还冲着外面开了腔,说,谁呀,半夜三更的,砸什么门啊?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悲怆的声音说,周书记啊,塌天了啊!你可得给俺做主啊!说着,那人竟哦哦地哭起来。哭声高扬、嘹亮,如同驴鸣。爷爷没有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冲着外面说,你是谁?到底出了什么事? 门外的哭声顿了顿,便听到那人哭咧咧地说,周书记啊,俺是林文生啊,王凤花她不要脸,和人家胡搞,让俺堵了门子捉了奸啊!
爷爷听罢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嘴里嘀咕一声,不情愿地叹口气,将衣服穿好,跟着林文生走了。
林文生就是三兰爹,王凤花则是三兰的娘。
来日,我便知道了三兰家发生的事情。原来三兰娘和那个毛子种莫长有搞在了一起,让三兰爹林文生给捉了奸。吃过早饭我去山里拾柴时,便听到爷爷在大喇叭里下通知,要全体社员晚上去大队部开批斗会。
那时候经常开批斗会,斗地富反坏,斗走资派什么的。不管开什么会,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便背着柴筐继续走,准备喊上三兰一同去拾柴禾。到了三兰家门口,才发现那儿聚着好些人,都冲着三兰家挤眉弄眼,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我知道他们在说三兰家发生的事情,没有理睬,管自走过去喊三兰。然而,我一连喊了两声三兰,却没有人回应。我准备提高嗓门喊第三声时,二燕不知道从哪里抢步过来,将我扯到一边说,她家里都出那事了,你还喊她一道去拾柴禾?
我说,出那事儿了,就不能和我一道去拾柴禾了?
二燕说,她娘出了那事儿,她还有脸见村里人吗?不信你再喊几声试试,看看三兰会出来吗?
我真得冲着三兰家更大声地喊起来。过去我来喊她,喊个一声两声她就会答应,今天却没有。非但没有,还听到她家里有哭声一阵阵地传出来。知道二燕的话是对的,我只好独自进了山。
那一天,我一个人在山里拾柴禾,又是害怕,又是清冷,就不时地抬一下头,去望通向村子里的那条小路,巴望着三兰能够出现。可是,整整一天过去,也没有见到她的影子。
到了晚上,爷爷主持的批斗会果然召开。尽管什么样的会都与我无关,我还是在吃过晚饭后出了门,快快地朝大队部走去。我去参加批斗会,倒不是为了瞧热闹,只是想看看三兰。进了大队部的时候,院子里早已挤满了人,全村老少几乎倾巢出动,男男女女,黑黑压压,嚷嚷成了一片。人多,院子里容纳不下,小孩子们便攀到了墙头上,或者爬到院子里的树杈上。我虽然已经老大不小,也爬上了一棵歪脖子榆树。在树杈上安顿好,我就居高临下地拿了眼睛到处寻找,想看看三兰来没来。目光所及,我看遍了所有的面孔,却单单没有三兰。
没有看到三兰,我就有些怏怏的,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爷爷披着件老羊皮大袄走上会台,猛地将桌子一拍,宣布开会。
几个民兵立刻便将莫长有和三兰娘押上了台。
三兰娘四十五六岁,胖胖的,白白的,脸上有少许几个麻坑,黑黑的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乱,窝着个大大的纂。在没有出事前,她是村里的头面人物,经常见她甩着大屁股走来走去。她还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能站在会台上将“老三篇”倒背如流。现在,她虽然是上台接受批斗的,却仍然将头发梳得齐齐的,也没有见她掉眼泪,人站在那里,只是扬着下巴看天上的星星,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站在她旁边的莫长有就消沉些,头埋得低低的,大冬天的,有汗从脸上淌下来。我正把眼睛望到莫长有那头卷毛上时,爷爷开了腔,莫长有,你说,你和王凤花多长时间了?
莫长有表现得很是配合,问什么就老实地答什么,说话还是嗡声嗡气的。
他答,六年拐弯了。
你们的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莫长有张嘴要回答,爷爷却摆手阻止了他。转脸望向三兰娘,道,王凤花,这个问题你来回答。
王凤花却没有将爷爷放在眼里,站在那里,只是翻了翻眼皮。
就见爷爷一拍桌子提高了嗓门道,我的话你没有听到?说,你和莫长有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爷爷毕竟是村支书,是个跺跺脚山都打哆嗦的角色,王凤花翻了翻眼皮,终于开口道,俺忘了。
忘了?爷爷一瞪眼要发作,马上又忍住,转脸望向莫长有道,莫长有,你说,什么时候?
莫长有想了想,老实地回答道,是那年腊月里。他接着又想了想道,那天我去她家玩,把烟袋忘在她家里。晚上又去拿,正巧林文生没在家,俺们就那个了。
会场上出现短暂的沉默。爷爷似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审问下去。就在这时候,不知谁带了个头,高声地呼起了口号。立时,会场上的气氛便热烈了许多。就听爷爷提高嗓门,继续审问了下去直到夜色深深才宣布散会。
开完了批斗会,我原以为事情就算过去了,可以继续同三兰一道去山里拾柴禾了。然而,来日我再去她家喊她时,却仍然没有将她喊出来。而且,从那天起,我便完全彻底地失去了她。那时候三兰的任务虽然仍旧拾柴禾,却再也不肯同我搭伴。我去村东的山,她就去村西的山。我去村南的树林子,她就去村北的树林子。有时候两人碰了面,她就一低头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