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兰从村子里出来时,大燕已经和乔正国合做一处,翻过一个山丫口,渐渐地没有了踪影。我和三兰离开那个小山岗,朝山的更深处走去。
距村子近的地方,草都让村里人割光,只有到更远的地方去,才能割到丰茂的草。沿着一条长长的山梁子走,走了老半天,才下到一条山沟里。那山沟是一条很深的沟,里面有水流,有大石,还有树木和蒿草。我们便在沟中驻足,将绳索放下,开始割那些蒿草。我们弯下腰,挥动起手中的镰刀,只听沙沙沙地响,就有蒿草被一把一把地割下来。割到一定数量的时候,便选几根柔软的藤蔓将草捆成个草个儿,然后继续割。直到割足八只或者十只类似的草个儿,才可以收工回家。
和三兰在山中割草,也不只是一味地割。割上一小会儿,就会将镰刀丢在一边,玩上一小会儿。我们喜欢跑到沟中捉石头底下的螃蟹,喜欢去坡岗上摘酸枣和野葡萄,还喜欢跑到地里去,揪下地瓜秧上长出的茎蔓,制成一条一条的耳坠,戴在两只耳朵上,扮成新娘子,扭扭摆摆地臭美一阵。玩够了,再拿起镰刀继续割。
三兰不仅和我一般大,状况也和我差不多。她的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叫大兰,一个叫二兰。大兰也是什么活儿都不干,只管上学。不过,她上完初中就不上了,现在在村里的卫生室当赤脚医生。二兰的情况和二燕差不多,同样一天学都没有上,也是在家里负责烙煎饼。三兰就如同我,读完小学就不让再读了,专职给家里拾柴禾。
我们是从沟的下方朝上方割起的,渐渐地就割到了沟的尽头。割到沟的尽头时,就不能再继续向上割了,因为再向上,是一片更大的山,山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树林子。树林子里则是更为丰茂的草,但那里已经属于封山,封山上的草是不能随便去割的。你设若是偷着进了山,偷着割了那儿的草,就会猛古丁地听到一声喊,从树后面跳出一个叫莫长有的汉子来,将你一把拿获。
莫长有身世奇特,是早年从东北流浪过来的孤儿,村里人都说他是个毛子种。莫长有四十来岁了还没有娶媳妇,是村里唯一的光棍汉。他个子很高,一只鹰勾鼻子,一双蓝莹莹的眼睛,一头卷着的黄毛儿,活脱脱就是个老毛子。莫长有流浪到我们村,就在温家丢下的一口破房子里住下来。因为他会打土枪,村里人便安排他看守山林。他十分尽职尽守,天天在山里转,你若想溜进封山去割草,那是比登天还难的。那天,还没有割到沟的尽头呢,我们就看见了莫长有。他正抱着那杆黑不溜秋的土枪在山梁子上站着,将蓝眼珠子瞪圆了,眈眈地盯着我们。平时我就很怕这个毛子种,见了他总是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远远地便躲开。三兰却不怕他,非但不怕他,还敢同他说话。看见莫长有在盯我们,三兰就将下巴一抬喊起来,姓莫的,你站在那里看什么看?
莫长有说话翁声翁气的,道,我在看着你们,不让你们去封山割草。
三兰说,我们若是偏去割呢?
莫长有还是嗡声嗡气地说,那我就将你们用绳子绑起来。
你不敢!三兰说。
三兰同莫长有说话的时候,我会觉得三兰非常了不起,总是用敬佩的目光望她一眼,小声说,你怎么不怕他?三兰说,他有什么可怕的?我说,他是个毛子种,还有一头怕人的卷毛儿。三兰说,那也没啥可怕的,他是人,又不是狼?我知道他不会吃人,还是还是惧怕他。
我们是吃过午饭进的山,太阳只是稍稍地偏西了些,割着割着,太阳就走远了,就要落下西边的山。等时间进入黄昏的时候,在地里劳作的社员们便收了工,陆陆续续地回了家。那些在山岗上放牛羊的人,也叭叭地甩着鞭子下山。莫长有还没有动身,还在山梁子上盯着我们。只要有拾柴的还在山沟里不走,他是不会离开的。有时候我们就故意磨蹭,偏是不走,他便会在山梁子上急得团团转,却奈何不了我们。当然,我们也不能等到天黑定了再下山,那样会遇到狼。即便是三兰比我胆子大,也是怕狼的。因此,磨蹭一会儿,看看天要上黑影时,便将那些草个子集中起来,用绳索打成一个更大的草个子,背起来,沿着沟中的小路回村子。
通常到了家中,饭菜刚好摆上桌。
除了冬天,我们家的晚饭都喜欢在院子里吃。一张旧得发黑的八仙桌子抬出来,放在院当中,将饭菜在上面一摆,一家人便围桌而坐地吃起来。照例,爷爷是要坐上首位置的,接着是奶奶,再接着是爹,然后是娘。如果大燕在家,娘下面就是那位女中学生。大燕不在家时,则是大虎与二虎。三虎小,抱在娘怀里。如果大家能挤一挤,我和二燕是可以上桌的。可是,既便是大燕不在家,空出一个位置来,我和二燕也不能。只能在灶屋里吃。每次吃饭,爷爷是要喝酒的,二两地瓜烧在小锡壶里烫得暖暖,嗞儿嗞儿地就喝起来。爷爷在村里当干部,人们管他叫周支书。每天吃过早饭,他就去村部,不一会儿便听到大喇叭哇哇地响起来,是爷爷在向村里人播话。
爷爷是村里的官,家里的官则是奶奶。奶奶什么活儿都不干,她的工作就是指使别人。大燕去上学
,我和二燕留在家里干事,都是她的安排。她喜欢含着一支长长的烟袋杆,扭着两只粽子似的小脚儿,随便对谁都可以发号施令。家里唯有一个人不太听奶奶的支派,敢顶奶奶的嘴,是娘。娘话不多,每天所做的事情就是养孩子和做针线。褂子裤子,鞋子祙子,全是她一针一线缝的。娘跟奶奶顶嘴的时候,多是奶奶批评二燕煎饼没有烙好,或者我拾的柴禾不够多的时候。
不知道为什么,奶奶在娘面前总是变得没有了脾气。
晚饭吃过,第一个离开饭桌的是爷爷。第二个离开的则是爹。爹在村小学里当教师,每天晚上是要到学校备课的。每隔一个月,还要同村里的另一位老师进行轮换,去学校里值夜。爹一走,第三个离去的便是我。大燕不在家的时候,我会悄悄地溜进她的屋,打开那只木头小箱子,取出她的衣裳穿在身上去找三兰玩。我偷穿大燕衣服的事情,是家里公开的秘密,早都熟视无睹,连一向宠着大燕的奶奶都听之任之。只有二燕警告我说,三燕,你得小心点,别弄脏了,否则咱姐回来要你的小狗命。
我的手在腰里一叉说,她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