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的爷爷叫宋殿友。
宋殿友这个名字在我外祖父家,包括母亲与三个姨,是个十分敏感的话题。在长达七十多年的时间里,只要提起这个名字来,大家无不咬牙切切,訾骂个不停。可以这么说,林默的爷爷宋殿友,是个丧尽了天良的无耻之徒,是外祖父一家人永远都不能原谅的仇人。
那么,宋殿友到底与外祖父一家有着什么过节或纠葛呢?何以让一家人对他如此恨之入骨呢?作为他老人家的外孙子,身在长白山深处一个小镇上的客栈里,此时此刻,我倒是乐意暂时放下对于高广阔身世的暗访先讲讲这件事。
宋殿友曾经是外祖父药铺里的一位伙计。他是蒙阴县辖下笊篱窝村人,家里穷得连裤子都穿不起。十三岁的时候,他的爹托了位远房的亲戚,带着他跑到蒙阴县城,求到了外祖父的门下,想让孩子跟着外祖父打打下手,混口饭吃。外祖父见孩子瘦得两根筋挑着个小脑袋,似是一把干柴,顿生了怜悯之心,就把他收留了下来。从此,姓宋的就成了外祖父家中的一员。他的工作就是在药铺里给外祖父当小支使什么的。晚上药铺打烊,他就睡在柜台后面的小床上,给药铺守门。三年过去,十三岁的孩子长成了一条精干的小伙子,且聪明好学,让外祖父十分喜欢。闲来无事的时候,外祖父便教他读书认字,并且把自己的中医知识悉数传授给了他。
有一年山里闹起了土匪,到处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主政蒙阴县城的县长张遵孟准备兴兵剿杀。张县长是淄川人,同外祖父认了个本族本家,两人往来频密。外祖父十分赞赏张县长的剿匪之举,带头捐了五十块大洋表示支持。谁知,从此,外祖父就与土匪结下了梁子。不久,张遵孟县长调离县城,去了高密任职,几个土匪便悄悄地潜入蒙阴县城,一把火将外祖父的药铺烧了个净光。幸亏那天晚上宋殿友闹肚子,正在院子里蹲茅坑,否则,早就成了火海中的一把灰。
药铺成了一堆废墟,断了外祖父的财路,虽然还有十几亩田土能够果腹,若想将日子过得更好,就没有了可能。外祖父想东山再起,重新将药铺开办起来,山里的土匪却依旧活跃与猖獗,万一人家再来报复,就不是一把火的问题了,怕是连性命都要搭进去。千思万想,外祖父决定到外边去闯荡,便告别了家人,带着伙计宋殿友去了淄川。
外祖父之所以选择去淄川,是因为那里是他的祖籍所在地。若干年前,他的高祖爷爷带着一家人,逃难来到了蒙阴地面,在蒙阴县城小西关收住了脚。等有了外祖父时,已经传了五代人。淄川的张氏一族,是那一带的名门大户,明朝崇贞年间,还出了个内阁首辅。在淄博一带,你如果是张家的族人,那是被大家尊敬三分的。外祖父到了淄川,已经没有力量开办中药铺,就在一条小巷中租了所房子住下来,买了辆平板小车,摆了些针头线脑与日用百货,推到街头出售。宋殿友仍然给他打下手。生意虽然很小,成本却极是低廉,一天下来有不少赚头。时间过了三年,外祖父的腰包鼓了起来,就盘下一口门面房,专门做起了海货生意。
每年外祖父都要回蒙阴一两次,目的就是给家里送钱。有时候是他自己回来,有时候脱不开身,便派宋殿友回来。那时候的交通无从谈起,回家靠的是徒步。从淄川到蒙阴,得有三四天的行程。每次回蒙阴,外祖父从不空手上路,他会带上一独轮车虾皮子,将送回家的大洋藏在独轮车的暗槽里,再雇上个车伙子推着,吱吱呀呀地朝蒙阴进发。路上遇到村子与镇子时,便随地出售车上的海货。等到了蒙阴县城时,车上的货物差不多已卖了个光。用外祖父的话来说,叫赶路生意两不误。
外祖父在淄川扎下根来时,他与外祖母已经育有五个孩子,除了母亲与三个姨,还有一位舅舅。舅舅的年龄仅次于我母亲,是五个孩子中的老二。他明显地继承了外祖父做生意的天分,十二岁的那一年,他就不再同小伙伴们一起拾柴禾,或者到河里捞鱼摸虾了,他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灵感,亲手打制了一个木头小箱子,在里面放上各种各样的香烟与糖果,用个带子将箱子吊在脖子上,抱在胸前,跑到大街上向路人兜售。生意虽然很小,竟然能挣钱接济家用。
有一天舅舅到街上出售香烟与糖果时,突然下起了大雨,他躲避不及,便跑到类家馆子对过的屋檐下避雨。谁知,那雨越下越大,舅舅正要起身朝类家馆子躲避时,身后的房子竟轰然倒塌,将舅舅压在了一片瓦砾中。幸亏听到呼喊,馆子里正在备菜的几位大厨冲了出来,七手八脚地将舅舅救了出来。虽然救回来一条命,舅舅的身上已是伤痕累累,且有多处骨折。当时,蒙阴县城还没有西医医院,服用中药根本不起作用,要想把伤治好,就得前往沂水城找西医求治。去沂水治病,是要有一大笔钱为基础的。无可奈何,当时在家里主事的曾外祖母,只好托人给外祖父捎去一封信,让他速速地带钱回来救他的儿子。
在舅舅岀事的三个月前,外祖父在淄川有一次邂逅,与当年在蒙阴城当过县长的张遵孟相遇。两人不仅是本家兄弟,还是来往频密的故交,双手握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有了分开的意思。当下
,两人进了一家小馆子,要了几个小菜和一壶烧酒,面对面地在那里一坐,且吃且聊了起来。外祖父才知道,张遵孟现在在省政府工作,已经是某个厅的要员。因为日本人占领了济南府,他随着省政府转移到了淄川南部的山中。张遵孟自然也知道了外祖父的情况,他见外祖父局促在街头卖海货,就力劝他到省政府找份差事干。外祖父是读过书的,尤其是一笔蝇头小楷写得相当漂亮。当年,他也曾经想过仕途经济,做光宗耀祖的事情,哪里经受得同宗兄弟的劝说和力荐?便将铺子里的生意交给宋殿友经管,自己跑到省政府,任了个文员的差事。
得知舅舅受重伤的消息时,外祖父已经在岗位上正式入职,自然不能随便离去,便索性将淄川城里的海货铺子整体转让,得了五百块大洋,雇了辆独轮车,再捎上一车海货,让宋殿友押运着回蒙阴,他则随着省政府,朝更深的山里转移而去。
让外祖父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一直追随着他当伙计的宋殿友,竟然带着那五百块大洋和一车海货在人间蒸发,而且七十多年过去,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那唯一的舅舅却因为错失了医治的机会不幸夭折。
我只见过一次外祖父。当时母亲正在距蒙阴县城九十里外的一个小山村里教书,外祖父与外祖母来我们家小住了十来天。有一天,两位老人就同母亲与父亲说起了舅舅夭折的事情,忍不住对那个叫宋殿友的家伙恨得咬牙切齿,不知道他昧了那五百块大洋遁到了何方。当时外祖父估计,他可能是去了台湾。在大家咬牙切切的时候,父亲曾经提出过质疑,他说,那五百块大洋,未必就是让宋殿友给卷走的,或许还另有情况。因为当时宋殿友带着大洋回蒙阴时,还雇有一位推车的汉子,也许是那个汉子见财起意,将宋殿友杀害劫款而逃。父亲似是大侦探福尔摩斯,皱着眉头走来走去,侃侃而谈,他接着又说,除此之外,还有第三种可能,则是宋殿友在押着车子走在深山野岭时,遇上了打家劫舍的歹人,是歹人将他与那位推车的汉子杀害将财物掠走的。
大家想想,觉得三种情况都有可能,对宋殿友的恨似乎淡了些。
谁都没有想到,发生在外祖父家的这一公案,早就尘封在了历史的漫漫长河中,如今却让我掲开。也就是说,宋殿友并没有被那推车的汉子或者别的歹人杀害,正是他背信弃义地将主家的财物劫走,一路逃到了东北,隐居在了长白山的密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