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到来时,我没有再吃客栈里免费提供的早餐。我跑到大街上,找到一家朝鲜风味的早餐馆,叫了一碗凉干面,匆匆地将肚子打发,然后返回了客栈。在房间里休息到九点来钟,我带好门卡出了门。夜里就有雨下了起来,我跟客栈老板讨了一把伞,独自来到大街上。
我在二道白河的调查暗访正式开始。
我想要知道的,就是七十多年前在这个小镇上,是什么样的人家将自己的孩子送给了长春姓高的人。那户人家为什么要将自己的亲生骨肉送人,是养不起呢,还是发现孩子患有什么疾病,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尤其最想知道的,孩子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否来自山东,或者曾经在山东生活过。给我的线索太过微弱,除了知道地点在二道白河外,那个女人,或者说那户人家的其他任何信息则统统地不知。而且,事情发生在七十多年前,说具体一点,是在上世纪的第四十二年或者第四十三年。那时候天下正兵荒马乱,日本鬼子还没有投降,到处战火连天。要想将那个远逝的谜团破解,真是难于上青天。尽管如此,毕竟还是有了线索,我想,只要付岀了努力,只要找到知情的人士,问题就会应刃而解。
雨还在哗哗地下,时大时小,街上鲜有行人。长白山中的小镇静静的,街两边是红色与米色的小楼,远远近近的青山和森林,还有街头路边的美人松,构成了一个幽深静雅的美丽画面。我知道,那些小楼里的主人并不一定来自本镇,他们大多数是开发旅游后从别处跑来做生意的,肯定无法满足我的调查需要。要找,就要找镇上的土著居民,而且,还应该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如果能找到几位九十岁左右的老人,调查就有了希望。
我在主街上走了一段路,遇到一个十字街头。我在街头掉转方向,走进了一条异于主街的巷弄。巷弄并不规整,弯弯曲曲的,两边的房舍破旧低矮,有许多房屋还是木质的,屋墙都朽烂发黑,甚至还有菌类生长在上面。一种木头的腐烂气息进入鼻孔,让我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因为下雨,巷弄里不见行人,我只好去敲人家的门。巧的是,敲开的第一个院门,开门者就是一位老人。那老人白胡子长长的,手中持一条弯弯的拐杖,看年龄,少说也有八十岁。我大喜,忙堆出笑脸招呼道,老人家,您好啊?
那老人道,我不好,谁还好?
我说,老人家,您今年高寿多少啊?
老人道,说高不算高,说矮不算矮。
老人口齿清晰,思维很是敏捷,而且还有点小幽默,让我十分高兴,觉得只需要如此一位老人,或许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便继续同他寒暄道,您老今年有八十岁了吧?
我今年整十八。老人说。
我怔了怔,笑了起来道,老人家,您真幽默,您一定是十八岁的心态吧?
老人道,我今年十八,明年十九,后年就是二十啦,可以娶个媳妇啦。
老人声音清脆,一脸郑重,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我这才闭上嘴,拿眼睛仔细打量老人。老人则上前一步,挺了挺胸脯,迎着我的目光任我打量,脸上露出孩子似的微笑。我立刻觉岀来,老人怪怪的,有点儿不大对劲。我眉头一皱,脑子里立刻就想到了一种叫阿尔茨海默症的疾病。显然,老人就是这种疾病的患者。
我忙忙地选择了离开。
继续在小镇上的旧巷弄里寻找和探访,走进好几个院落,找到了数位七八十岁的土著老人,然而,他们对我所提出的问题的回答,均是货郎鼓似的大摇其头。我虽然感到失望,并没有就此作罢,仍然继续寻访,并且始终坚持一个信念,那就是一定会遇到知情人,让事情云开雾散,柳暗花明。只是,足足用去了三天的时间,差不多访遍了镇上所有的土著老人,却没有谁能记得七十多年前,此地有户人家将自己的孩子送给了别人。
我终于觉得自己是在干一件不会有结果的蠢事。但是我仍然没有死心,我想,七十多年前,如果镇上真有那么一户人家送走了自己的孩子,一定会有人知道的。之所以一无所获,只能是自己的工作还没有做到家。那么,怎么做才能达到目的,得到想要的结果呢?我锁了半天眉头,忽然就想起了长春的那位发小。我清楚,如果不是那位发小的帮助,我现在或许早就打道回府了,根本不可能身在长白山深处的二道白河。我就想,若是在二道白河获得自己想知道的东西,必须有个本地人相帮才有可能。然而,莫说在这个小镇上,就是在所辖这个小镇的安图县,就是在所辖安图县的延边朝鲜族自治州,也不曾有一个人与我相识。
在整个吉林省,我只有发小一个熟人。当然,虽然我只认识发小一个人,却也曾与好几位吉林人打过交道。我是个作家,写了作品就要投稿,在吉林地面,我曾经向《作家》《天池》与《短篇小说》三家杂志社投过稿。其中在吉林市文联主办的《短篇小说》杂志上,我还发表过数篇作品,虽然不曾与责任编辑见过面,却是通过数次电话,知道他们的姓名的。只是,就算是与他们认识,求到他们的名下,事情同样鞭长莫及。却就在这个时候,由那几家
文学刊物,我猛地想了起来,在吉林地面,我除了认识那位发小,还认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和我一样,是位写小说的作家。
我还记得他的笔名叫林默。
我和林默的初次见面是在二十多年前,当时我正热衷于写小小说,林默也是位小小说作者。那一年,郑州的《百花园》杂志社搞了次小小说笔会,我和他被邀往参加,住到了同一个酒店内的同一个房间。睡前的交谈中得知,他的老家不仅在山东,还是我工作和生活的蒙阴县。由此,我们间的距离就拉近了许多,两人从此有了联系。大约在笔会过去的第三年,他有了次回归故乡的寻根之旅。在差不多一周的时间里,都是我寻找车辆接送与陪伴的他。除了去他的老家笊篱窝村外,我还陪着他游了孟良崮,参观了沂南的汉墓,去了蒙山国家森林公园。临别的时候,他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说一定要我抽时间到东北走一走。说他工作的地方就在长白山下,他会带我去看看天池,看看地下森林大峡谷,看看长白山的美人松。我虽然答应了他,却一直没有机会成行。当时间进入新世纪的时候,我不再创作小小说,将精力集中在了中短篇小说的创作上,与他的联系就淡了下来。等通讯工具换成了智能手机,我不仅与他失去了联络,似乎连他的人都给忘掉了。
虽然想起了他,能否找到他却是个未知数。完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决定再次向网络求助。我打开手机,将他的名字输入百度捜索,开始点击查询,竟然有许多关于他的信息跳了出来。我在那些信息中诸条诸字地寻找,先是知道他并不姓林,而是姓宋,原名叫宋开伟,接着知道,他已经不再写小小说,而是转到影视剧创作上去了,且从他工作的单位辞职,加盟到了北京的某影视公司。那家公司在北京的什么地方,有何联系方式,均无从知道。我正觉失望的时候,忽然看到他贴在网上的一篇小散文。那篇散文的内容,就是他若干年前的寻根之旅,文中还提到了我的名字。
三千余字的散文我看到多半的时候,他在文章中提到了他的爷爷。当我看到他爷爷的名字时,立刻如一道锋利的剑光,猛地击倒了我,让我瞪大眼睛成了一只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