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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追忆故人(2)

老者继续在一旁指引,提醒赵鞅小心脚下。两人来到中庭,走进一座小小的亭子。只见石桌上摆放了几个食盒,旁边放着一壶酒。

没有仆童侍侯,老者把食盒盖子一一揭开——咸肉被切成薄片,躺在鲜嫩的春笋之上;两只薰制到金黄色的乳鸽并排侧卧,酥香令人垂涎;香浓汁液浸染的片片羊肉,整整齐齐陈列盘中,几根略微焦黄的葱点缀其间,勾人食欲;黄米、红枣被蒸得烂熟,浇上研磨成汁的沙棘,黄米散落各地,仿佛一张张喜笑颜开的笑脸。

“有劳董叔的费心安排。”赵鞅恭敬的向老者点头致谢。

没错,擅自闯入赵鞅书房的正是董安于,除了他,不作他人想。尽管周舍、尹铎、蔡墨也是赵鞅的重要谋臣,他们却从不敢未经允许违背赵鞅的严令。

并非董安于倚老卖老侍宠生骄,而是他的身份特殊,赵鞅对他格外敬重。当然,董安于很少使用这项特权,一旦他用了,那就是侧面宣告,他有紧要的事情非要见赵鞅不可。

“宗主客气,寒舍能得贵趾屈践,屈指可数。今日再度光临,实乃老朽全家之幸。”董安于笑眯眯的说道。

“董叔的用心良苦,在下感激不尽。”赵鞅心情好转,语气变得轻快。

入卿以来,赵鞅把自己关在书房生闷气的次数不多。任何事情最终总会想到解决的办法,只要有董叔在。这一次,不知他又能找到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赵鞅很是期待。

“吩咐家人做了几道家常菜,何至于感激不尽?”董安于笑容满面。

“其实——”赵鞅想在填饱肚子之前把胸中不郁一吐为快。

“其实老朽是担心将军错过了用膳的时间。”不等赵鞅说完,董安于打断了他。

“饿个一顿半顿并无大碍,看来董叔是把在下当成三岁孩童了。”赵鞅有些啼笑皆非。

“民以食为天,何况将军并非普通百姓,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好。既是身系大事,肩负重任,牵涉广泛,更要加倍保重身体,不可疏忽。”董安于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仿佛谈论的是应敌布阵的大事,关乎国政军情,不容有失。

“谨遵师命,在下一定好好用饭!至少此刻,我已经准备流口水了。”赵鞅乖乖听话,看向菜肴,发现自己的确饿了。

“哈哈——”董安于一边摇头一边笑。

于是二人不再说话,大快朵颐。

肚子已经填饱,人也来了精神,苦恼暂时忘却,酒便适时的满上了。

“将军可记得跟老朽第一次见面是何时?”

“嗯——”

“贵人多忘事,肯定是不记得了。”

“错,本将军向来好记性,怎么会忘记这件事?”

“那就请将军细细道来。”

“嗯......那天是正月初......八,爹本交待我去智府请智跞的父亲到府上小聚。结果,我俩玩得忘形,竟忘了邀约之事。回到家,爹气得大声呵斥我,结果董叔来了。”

“将军一张苦瓜脸,可怜兮兮的,脸上挂着泪珠,十分委屈。”

“幸好董叔及时出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言重。你父亲虽疾言厉色,骨子里仍是个温润君子,不会把你怎么样。”

“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爹气成那样。脸都气歪了,呼吸急促,眼睛冒火,似乎马上就要喷出一条龙把我吞到腹中。”孩童时期经常听娘讲龙的故事,赵鞅一看到怒火中烧人立马联想到喷火龙。

“哈哈,你爹要是知道自己化身为龙,不知作何感想。”董安于了解赵成,一世人对自己要求甚高,自律严谨,对属下仆人从不大声吼叫,想不到一时失控,竟被亲生儿子比作邪恶的怪物。

“希望他泉下有知,没听到这段话。”

“改日见着他,我会转告他。”

“远着呢,先陪我要紧。我爹有我娘,一定被照顾得无微不至,想必现在是夫唱妇随,惬意十足。”

“我也累了,想享清福了。”

“这阵子将军府并无大事,董叔就回家长住,含饴弄孙。最紧迫的时候已经过了,其它事情有周舍他们。一直劳心劳力,是在下让您受累了。”赵鞅说得情真意切,句句发自肺腑。

董安于早过了颐养天年的岁数,若非赵鞅一直赖着不放,早该让他休心养身。只因这几年不太平,大事小事不断,才会一拖再拖。董安于本人呢,也没跟赵鞅提过要完全卸下肩上的担子,他早把自己当作赵氏一员,只要有事定是全力以赴。

“将军哪里的话,是老朽一直放不下,对名利太过贪恋。”

“何来贪恋之说?若是贪恋,今日所处之地一定比此地豪奢宽敞十倍。董叔是在下所见最是淡泊声望名誉之人,真的。”赵鞅语气诚挚,说着竟有些激动,仿佛董安于被谁误解成贪吝之徒他要极力替他澄清。

“宗主过奖,老朽受之不起。”说着,董安于又给赵鞅斟满酒。

“受之无愧!”说完,赵鞅端起酒杯

仰脖而尽。

由于喝得太急,赵鞅满面通红。他低下头,夹起一块鸽肉,轻轻咀嚼。待到面上热潮已过,赵鞅又道:“董叔可还记得‘下邑之役’?”

“历历在目。”

“那场战役董叔指挥若定,奋勇杀敌,我军大胜。归来后,我要给予重赏,董叔却再三拒绝,态度之坚决,令赵某动容。”

当时,董安于说了这么一段话:“臣少时,秉笔案牍,撰写文书起草政令,蜚声前朝,立义于诸侯;臣壮时,招揽得力贤材追随司马治理军队,自此,军中从未发生暴虐邪恶之事;待臣年长,着宽衣大带的朝服,治理县邑,民无二心。”

“今臣征战沙场,杀敌立功,如同得了狂疾(战功以杀戮多少评定,这些不是董安于看重的,甚至他认为这是违反本性的,所以称为疾病。),宗主却说‘必赏汝’。与其因狂疾获赏,不如逃跑。”

“回想起来,恐怕有些不知好歹,还让宗主有小小难堪吧?”

“绝对没有!”赵鞅用力摆摆手,“只会觉得汗颜。”

“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回想起来,战场上的兵马攒动,兵戈相交,清晰如昨。最近老是梦到当时的场景,醒来后一身冷汗,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

“哎,董叔跟了我,就没享过福,反而大小劫数一个接一个。”说起这些,赵鞅满心愧疚。

“不是将军的错,处在这个变动的时代,哪家都一样。”

“的确如此。”赵鞅点头赞同。

“弃文投武,虽心向往之,仍是难免忐忑。尤其去到上地,地形复杂,所驻军士各色人等,还要应对不知何时降临的突袭。得知必须长期驻扎,这才发下狠心提醒自己绝不能回头。一旦下定决心‘既来之,则安之’,反而释然,不再畏惧。”回想面对转变的心路历程,董安于生出许多感慨。

“在我最无助彷徨的时候,幸好董叔及时回到绛都。在董叔归来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处在恍恍惚惚心神不宁的无助迷惘之中。”

那年,羊舌氏、祁氏被智跞的谎言所灭,那是赵鞅跟智跞的第一道裂痕。也是那一年,赵鞅由下军将升任上军佐,跟智跞再次成为主副同僚。

“事实证明,许多事情早有征兆。或许有一夜之间北风转南风,却少有人突然由邪变正或是由正化邪。”

董安于对于自己的判断向来自信,在此事件之前,他已经提醒赵鞅小心智跞。果不其然,从前他在羊舌氏、祁氏身上作文章,后来是直接把刀刃对准昔日好友。对于一条生性残暴的眼镜蛇来说,只要饿了,都可以吞食入腹,不计亲疏交情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