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寒蝉凄切。枯黄的落叶随风飘舞,眼看枝头几近光秃,最后一片生机仍毅然决然的背弃而去。北风呼啸,持续一天一夜,风中裹挟着细沙、灰尘、枯枝、干草,近黄昏时,灰霾已侵占大半天空。云也赶来助兴,层层迭迭,把整个空间包围得水泄不通。
“要下雪了。”赵鞅喃喃自语。
潞地失利后,诸侯联军并未气馁,郑国又派遣军队跟士氏家族在百泉会回,意图以此为据点,挥师北上,直达绛都。截获情报,仍在潞地修整的赵鞅立刻帅军南下,与之对战。最后,凭借强大的兵力优势和指挥得当,晋军战胜对手,再传捷报。
至此,对士氏、中行氏的战役总算告一段落。
“宗主,准备用膳了。”一名仆役轻声提醒。
“端上来吧。”赵鞅有些不耐烦。
察觉到主人不悦,仆役赶紧上菜,迅速摆好,立马退在一旁侍立待命。
赵鞅叹了口气,似乎在感慨,为什么非要填饱五脏庙不可?恰在此时,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唤,不禁摇摇头,埋头吃饭。
吃着吃着,忽然想到什么,泪水汹涌而至,挤满眼眶,鼻子一酸,差点失控。只好昂起下巴,努力维持现状。
距离上一次看到董安于,已有大半年。对于住在同一屋檐下情如父子的两人来说,足够久了。为何不见?难道是赌气冷战?又或是因为某事意见相左,干脆老死不相往来?
不!都不是!
从智府回来后,赵鞅把自己闷在书房一下午,严令不许任何人打扰。他越想越气,恨不能往地上砸个洞,或是把天捅个窟窿。最好能有个雷精准的劈到智跞头上,让他一蹶不振倒地不起。脑子里闪过各种奇思怪想,就是想逃避一件事——必须以祸乱的谋划者处置董安于。
智跞的旧事重提是重申他在第一次过问此事时的态度——将士氏、中行氏、赵氏并列祸乱谋反罪,一并处决!
碍于韩、魏两家极力保住赵鞅,智跞只得忍而不发。风头一过,他又向晋定公吹耳旁风——士氏、中行氏被驱逐,如果赵氏一点事儿都没有,如何令朝野信服?
君主舍不得杀赵鞅没关系,在下已经打听过,赵鞅杀赵午、对抗官兵、躲在晋阳城负隅顽抗,都是董安于在背后怂恿策划的。
所以,赵鞅可以全身而退,处罚他的家臣总可以吧?
晋定公一听,智跞真是深明大义,是非分明。就这么办!
智跞的算盘打得很清楚,赵鞅死罪可免,活罪却逃不掉——让你痛失一名爱将,削弱你的左臂右膀,无需肉痛,心痛也要让你痛不欲生刻骨铭心。
赵鞅当然不可能乖乖答应。自小就不是顺从软弱的人,何况如今位列中军佐,地位仅次于智跞。两大家族缺席,剩余四卿,赵氏家族势力最强。虽说有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的嫌疑,无论如何,比起其余几个卿族,赵氏根基深、人才众多、资财雄厚却是不争的事实。
即便如此,也不代表赵鞅可以直接违抗君令,就算他知道背后是智跞在捣鬼。
无论今时还是过往,一*把*手虽然只比二把手高了半级职阶,权限的份量却高出一个量级。智跞跟赵鞅在政事上是同僚伙伴,赵鞅是佐,顾名思义,即智跞的辅佐助手,实际行使权力时却相差一大截。
在赵盾之前,晋国的军权由中军将把持,行政权则由专职的执政行使。赵盾之后,中军将手握军政大权成为惯例。也就是说,内政、外交、统军作战都是中军将说了算。
如果君权强大,中军将的权力多少还有股制衡的力量。自晋平公后,公室权力旁落,到了现今,公室更是积弱,中军将的话如同君命,权力根本无法节制。
对哪国制裁、作战,与哪国结盟、断交,都由中军将决定。更别说对付国内的卿大夫,强大如士氏、中行氏,都能被颠倒黑白吃哑巴亏的被诬陷成“制造祸乱”,可见一*把*手真的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如果两大家族都能被修理到如此程度,区区赵氏又怎能逃出手心?如果赵鞅不同意智跞提出的要求,马上可以定个违抗君令的罪,整个赵氏吃不了兜着走。如果赵鞅胆敢发兵偷袭智跞,那是正中下怀,智跞作梦都会笑醒。从此以后,恐怕整个晋国都是智氏的了。
赵鞅深呼吸,努力说服自己,千万不能冲动,冲动是魔鬼。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左右逢源,绝不能牺牲董安于。他要好好想一想,到底如何应对。
夜色降临,已是掌灯时分,忽然有人推门而入。赵鞅一愣,心想,谁那么大的胆子,竟敢违令擅闯?未见其人,怒吼已经脱口而出:“大胆,竟敢违抗本将军的命令?!”
来人也不作声,径直走到赵鞅面前,把烛台上的灯芯剪了剪,敲击火石,瞬间点亮了整间屋子。
赵鞅恶狠狠的盯着来人的一举一动,直至看清对方的面孔后才面色稍霁。
两人都不说话,静静看着对方。
“气坏了身体可不好。”来人打破沉默,“宗主已经闷坐了一下午,是
时候缓一缓了。”
“如何缓?”赵鞅语气不善。如果可以,他也想直接跳过此事,可是形势逼人,他无从回避,却又想不出解决之道。
“劳驾宗主移步他处,或许可以缓解焦躁。”来人提议道。
“何处?”
“跟老朽去了便知。”
“嗯——”赵鞅犹豫片刻,狐疑的看看对方。想想继续枯坐也是无解,不如换个地方换个心情,于是他点点头。
主仆二人离开赵府,骑马往绛城西面而去。
很快,两人两马停在一处寻常人家的宅院门前。老者轻轻拍门,很快一位头束方巾的中年男子出来应门。看到赵鞅,他赶忙作揖,恭敬的说道:“将军莅临寒舍,真乃蓬荜生辉。”
赵鞅摆摆手,轻轻笑了笑,说道:“在下冒昧前来,多有打扰。”
老者看向赵鞅,“何来冒昧?是老朽临时把将军强拉过来,是在下唐突了将军才是。”说完,老者看向应门人,问道:“都安排好了吗?”
“一切都按父亲的意思安排好了。”中年男人毕恭毕敬的说道。
赵鞅有些疑惑,不知二人说的是什么事,安排了什么。老者也不解释,只是叫儿子把两匹马安顿好,他则径直前行引着赵鞅往里走。
一进门,赵鞅愣住了。他不是第一次造访此地。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相比普通百姓的住宅,这间宅子除了面积大一些,多了两间屋子和一处中庭之外,其余都差不多。如果说有什么特色,那就是——陈设简单,质朴整洁,置物井井有条,马厩狗舍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此刻,这里却被装饰得格外耀眼。所有的树木、廊柱、亭柱都被烛灯环绕,树枝上、回廊的背靠、亭子四角似乎还挂着什么。凑近一看,原来是草编的蜻蜓、蚂蚱,清风吹送,轻轻摇摆。还有小小的纱灯,造型各异,精美细致,散落在各个角落,仿佛飘然而至的仙子,炫丽夺目。
除此之外,更有扑鼻而来的花香相伴左右。不见花容,只嗅其味便已心旷神怡,令人想入非非。
“怎么不见半个人影?”赵鞅十分惊讶。
“孩童早早就睡下了,其余人都在屋里。”老者轻轻回道。
赵鞅心想,一定是刻意不让他们出来的。此时虽已过了晚膳,毕竟还没到入睡时间。再者,春末夏初,最是煦暖舒适,照理稚子们应该出来玩耍嬉戏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