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了张勇之后,梁布泉是连推带搡地被周老太爷给请上了车。几个人这辈子恐怕都是第一次坐上四个轮子的轿车,福特t型加长款,据说是专门找m国的公司定做出来的商务专用汽车,黑色的车壳勾着银白色的亮边,法兰绒的座椅还有带着白手套的专职司机开车,据说光是这一辆定制的加长款轿车,就得花上足足五千多块现大洋。
咱先头说过,一块大洋最少能抵一百多块钱的人民币,五千多现大洋,那就是五十多万张老人头,现在的有钱人兴许买上一辆五十多万的轿车不算是什么大事。但是您要知道,在那个年月,半扇猪肉再加上一袋大米恐怕也花不上一块现大洋,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兴许一年才能赚上不到一百块大洋。
能在那个年月开得起这样豪车的买卖人,其身后的背景,也是妥妥的不一般。
但是这里头的门道,在当初几个人的心里头却偏偏是琢磨不明白,杜老四跟马士图俩人是打山上下来的土匪,贾镜有一门心思地想着替梁布泉争一回面子,好还了他当初救命的恩情。唯独梁布泉算是脑子最清醒的一个,却偏偏被这群猪队友拉着扯着王火坑里面跳。
他是真心不想和这些做买卖的有太深的交道,他找他的矿脉,别人赚别人的大钱,本应该是井水不犯河水。按赵友忠的话说,买卖人,黑心肝,不得利来不算完。那杜老四扯着嗓子把他兜里揣着黄金宝贝的事给张扬了出去,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周老太爷,他是一块随时可以下锅的大肥肉吗?
然而事情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也是没办法。周老太爷在这一带有钱有势,兴许还能借着他的声势来帮自己好好找找南京城里的金岭子。
汪家玉坐在前面的副驾驶座上,贾镜一手揽着梁布泉的胳膊,拿她的脑袋腻乎乎地朝着梁布泉的肩膀上头靠,一口一个“当家的”,叫得直让人牙根子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梁布泉也不好折了她一个大姑娘的面子,只能一面应付着,一面悄悄地把手往外抽。
可是饶是他怎么使劲,贾镜的两条胳膊偏偏像是缠人的巨蟒,打铁的钳子一样,给他箍得是分毫难动。这头捧着梁布泉的胳膊腻乎,那边还不时瞟着后视镜里头的汪家玉,那眼神活像是要吃人一样。
杜老四和马士图就不一样了,屁股沾上座位以后,活像是半辈子才吃上肉的恶鬼一般,叫唤得那叫一个欢实:“艾玛!哎呀老马!这他娘的,这四轮子的车座是软的!哎我日他娘了个炮仗的,赶明个咱也叫梁兄弟买一个!”
马士图历来是个帮腔的好手:“可不咋的,咱梁爷有本事,下趟岭就能掏着不少宝贝,买一个不行,咱得买四个,咱一人一个,你说咋样?”
“啧——不懂事呢?”
杜老四吧嗒着嘴,朝着马士图翻了个白眼,“看没看见那俩人的腻乎样?买三个就够,咱俩一人一个,他们两口子用一个就中!”
我日你们祖宗啊——
杜老四跟马士图俩人就像是说相声一样,一捧一逗,全然没有把车厢里头的正主,那个财大气粗的周老太爷放在眼里。他俩念叨的事要是真的,梁布泉也不至于这么下不来台,关键问题是贾镜和他连个八子都没有一撇呢,当着自己的青梅竹马这么乱点鸳鸯谱,梁布泉是死的心都有了。
按说贾镜长得怎么样?
江南水乡姑娘的肤若白玉,娇小玲珑都让她给占了个齐全。而且这姑娘身手了得,还懂得医术,两颗大眼睛像是黑葡萄一样,让人看上一眼就能生出一股子我见犹怜的想法来。
美是真的美,甭说是这以为人妻的汪家玉,就算是南京城里生得最排场的戏子名伶,见着了贾镜的脸蛋,兴许都能嫉妒得半宿睡不着觉。可是梁布泉凭啥能娶着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呢?要金子,他只有刚从狼口岗子里掏出来的那一锭;要本事,他也只会闻字诀的一手排兵布阵跟嗅风摘金;论长相,梁布泉撑死了就是个中等偏上的水平。
想想汪家玉这样的都能找着这么大的一个土财主,贾镜若是真想要家人,那想要娶她的,恐怕得从山东,一直排到东三省的老鳖湾去。
周老太爷是个聪明人,上下打量了一眼梁布泉这对“小两口”,里头藏着的那点门道,立刻就叫他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可是看破不说破,这老狐狸心里正计划着探探梁布泉的虚实,自然没必要把这层窗户纸捅破,礼貌而不是风度地对他们笑了笑,冲着梁布泉轻声道:“小兄弟姓梁?”
和这种场面人说话,自然没有带着面具的道理,梁布泉使了牛劲才从汪家玉的胳膊里挣脱了出来,摘下脸上的面具,冲着周老太爷点了点头:“是,晚辈姓梁。”
他说着话,还下意识地瞥了汪家玉一眼,后者神态自若地盯着前路,仍然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小兄弟一表人才,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周老太爷拿眼神扫了一下后视镜,接着道,“小兄弟和贱内……曾是旧相识?”
好你个汪家玉,老子当你是个同乡,又因为在一起长大,这他娘的才多看了你几眼。你他娘的当自己
是个什么东西,论长相你比不上贾姑娘,论本事贾姑娘更是能甩你几条街,你不就是比人家长得高了点吗,在这牛气个什么玩意!
过了这些年,其实梁布泉心里头对汪家玉的挂记,早就被时间给消磨的差不多了。今儿个在他乡重逢,实际上他也当真是没有多少非分之想。谁料这汪家玉的种种表现,似乎还是把他当成了那个在山东泥窝窝里头打滚的穷小子,这无疑是彻底激起了梁布泉的求胜心。
成,你愿意跟老子装是不是?老子他娘的陪你装到底!
想到这,梁布泉也歪着脑袋一把揽住了贾镜的肩膀,那触感温润的就像是棉花一样,一股带着暖意的香风霎时间就钻到了梁布泉的鼻子里头,弄得他是一阵晃神:“没有——只是尊夫人长得像我的一个旧识罢了,方才离得太远没看清楚,这会儿到了车里……我认错了,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是吗?说起来,贱内还真的是北方人,哈哈哈……”
周老太爷不漏神色地扯了扯嘴角,对着副驾驶上的汪家玉轻声道,“小汪啊,这位梁公子也是从北方过来的呢,听口音,你俩好像是老乡啊!”
“哦。”
汪家玉看着后视镜里的梁布泉,仅仅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又迅速地把头埋向窗外,“你好,梁公子,我叫汪家玉,是周先生的妻子。”
“公子?公子我可谈不上!”
梁布泉紧了紧揽住贾镜的那只手,大大咧咧地用另一只手抓着头发,大大咧咧地笑,“我是个粗人,趟河道翻山梁,没读过几年书,也没有多大的本事,你们还是叫我老梁吧,公子这称呼我可消受不来!”
贾镜在他的怀里挣扎了两下,红着脸恨声对他咬耳朵:“你个王八蛋,占我便宜是不是?”
“一开始是你搂着我的胳膊不撒手的,咋到头来我成了王八蛋了?”
梁布泉刚刚扭过脑袋,贾镜发丝上的一缕幽香就又呛得他一阵恍惚,“我……我这也就是借坡下驴,王八蛋谈不上吧,你撑死了说我是耍流氓!”
“臭流氓!”
贾镜这会倒是不乱动了,缓缓地把脑袋又靠在了梁布泉的肩膀上,“你要是敢和我得寸进尺,小心我在你睡觉的时候,把你给切了……”
俩人说话的声音很小,在外人看来倒是像极了热恋中的情侣在相互逗趣打闹。周老太爷瞥着俩人,恍然间又大笑了一通:“看来你们两夫妻的感情倒还不错?”
“什么夫妻啊!没拜过堂还谈不上!”
贾镜红着脸轻声道,“他要是想娶我,少说也得抬着八抬大轿,十六份聘礼去我家下聘书说媒,我再考虑考虑要不要答应他!”
“十六份聘礼?那可不是个小数目!”
周老太爷的眼睛一亮,“不知梁先生在哪高就,是做什么买卖的?如果您确有发财的门路,不妨和老朽讲讲,我们两个兴许还能……”
梁布泉听得是连连摆手:“先前不就和您说了吗,趟河沟,下岭子,咱干的可都是些个脏活累活,您这金贵的老爷,恐怕接触不上。”
“从纺丝到重工,我们周家经手的买卖可比小兄弟您想到的还要多。这鄱阳湖一带的渔猎生意,最开始还是由我家牵头做起来的呢!”
周老太爷的目光逐渐变得凌厉,就连说话的声音都缓缓地压低了下去,“你是盗洞的耗子,还是放山的羊倌,是磕矿石的爬虫,还是啃木头的刨子?”
黑话?
梁布泉的心里头一紧:“你这话是……”
“下河撒网,上山放羊,咱祖上做的是羊倌的买卖,就是你们北方人长叫的放山客。”
说话的倒也不藏着掖着,“我听这位壮士说,你的怀里揣着块地宝?这事你先放一万个心,我周家家大业大,不差那一块黄金。只是我手头恰好有个趟岭子的买卖,不知您这只耗子,有没有心思上山去帮老朽看看,如果真的得了宝贝,你放心,好处少不了你的。”
“岭子在哪?”
“鄱阳湖。”
“鄱阳湖什么位置?”
“鄱阳湖畔,野鸡岭。”
“你叫我抬什么宝?既然你们祖上就是放山客,为啥要拉我入伙?”
“岁数大了,上不得山……”
周老太爷指着窗外一座气势恢宏的洋馆,轻笑道,“列为喜欢吃什么,我叫小汪下去吩咐,梁先生,我们等会边吃边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