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玄阴堂门主已死的消息传到了大凤凰城。阖城百姓欢呼庆祝,仿佛太平盛世从天而降,从此或将开启新的美好纪元。
城主府上却是一片沉默。天平的倾斜并非什么可喜的事情,但此时的宇日逐星却有些担心那一个伤心的女子。
南宫聆玥和西陆方晴都是冰雪聪明的姑娘,当然看得出这多情的哥哥脸上大写的担忧二字。其实她们也有些担心那位多愁善感的女子会一时想不开,万一再有个什么闪失。
这日清晨,探子来报,说莫一畿确实已死,且死在瀚海神舟之手。就葬在冥冰城北面的玄冥山上。莫一畿的女儿日夜跪守墓前,餐泪饮泣,悲痛欲绝,其兄长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边,以防不测……
宇日逐星内心忧苦,面上神情愈显凝重。他知道,这般下去,这姑娘即便不会一时想不开自寻短见,身子迟早也会就此垮下去。
他把两个妹妹和百合叫到房中,说想去看看她。妹妹没有反对,想和他同去,他不准。百合要和他一块去,说若是遇上些什么突发情况也好有个照应,他也不允。
他不愿妹妹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哪怕丢一根头发也不行……
白影升空,一路向北。
妹妹们站在门口,抬头望天。眼望着那渐渐消失的白光,终又忍不住蹲在地上啜泣起来。
哥哥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还,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
百合想要偷偷尾随,却被千柔和百惠劝阻。百惠说:你若不想他有事,就不要给他添心事。百合虽然内心忧急,却也知道娘亲说得在理。可是一颗心都挂在他身上,又该如何是好……
妹妹们无可奈何,只能躲进房间里面哭。黑夜幽幽,长而漫漫,幽幽哭泣,泣而幽幽。
星夜幽幽,幽幽却不哭泣。趁着幽幽夜色,化做幽幽魅影,幽影幽魅,魅如幽夜,幽然向北。
没有人比幽幽更熟悉幽夜,也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幽夜。所以,宇日逐星曾给她做了一件夜行衣,不过……是没有垫肩的那种。只不知,她会不会穿出去在幽夜中与人幽会。
黄昏,夕阳照孤山。
山上有一座孤墓,墓前有一个水蓝色的孤影。
冷风吹过,有残叶随风远逝。那风无趣地撩起她的长发,扯动她的衣袂。奋力扯拽,却不能动摇她那看似消瘦的孱弱身子。
跪在墓碑前的那一个蓝衣孤影,仿佛是一尊水蓝色的女子雕像,就这般被谁放置在了墓前,许是怕墓中之人孤单,
或是担心他不得安眠……
宇日逐星站在那女子的身后,好久好久。山林中不知名处有一双眼眸,闪烁着复杂的神光,盯着他,好久好久……
忽然,那双眼睛回转方向,悲伤的眸光中闪过一丝欣慰,稍稍安心,就此离去。
或者这人,可以救妹妹吧?他幽幽地叹息一声,声音中充满了疲惫与心疼,最终化做一道暗色的光影,穿梭林中,掠向冥冰城。
暗夜深沉,幽月如钩,孤鸮鸣,哀声虚缈幽远……
一颗冰冷的心,像快要冻结的潭水,向往着未知的死寂。
一颗焦灼的心,如即将喷发的火山,盼望着前方的黎明。
一颗心,能否融化一颗心?他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黑夜已深,白昼将近,东方旦,微光织幕徐临。
那一抹孤单的颜色,被天染作墨蓝。慢慢变浅,直到……与天的颜色有了区别。
白衣男子终于有了动作
——他从她的身后绕到她的面前。
女子没有反应,无神的双眼,透过他的身体,凝视着墓碑上的文字。干裂的唇有鲜血凝涸过的痕迹。空洞的眸光,已不再有光彩。甚至,那不再能够称为光。苍白的脸颊没有半分血色,仿佛男子身上的白衣。
她活着,却已经死了。
宇日逐星伸出双手探入她的腋下,轻轻将她提起,慢慢回抱在怀中。双臂慢慢收紧,却依然感觉像是在抱着一个虚无缥缈的躯壳。
莫如忧……
他在女子的耳边喃喃自念着这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从不曾念出口的名字。
潸然而落的泪水,滑落在她的肩头,渗入衣衫,濡湿了她满是水渍的肌肤。浓烈的馊味入鼻,他却能分辨出那一丝若有还无的淡淡体香。
泪,湿了她的肩头,却渗不进她的肌肤,流不进她的心里。
莫如忧……,……别死……,他颤抖着发出心声。巴望着这几个字,能够使她有一丝回应。
只是,天,不遂人愿。地,却遂了自己的愿,把她拉扯成了自己想要的形状。
红日光,日光红,淡金色的光辉无声地撒落在他和她的身上。却是对着他的眼睛发出言语,
它说,带她回家……
人因脆弱而绝望,旭日依旧东升,无论你是谁,是怎样的一个人,它都会给你带来希望之光。
有光,总是好的……
白蓝相间的光影飞掠入空,镶嵌着淡淡柔和金辉,掠过山林平原,乘着和煦的微风,飞向她长
大的地方。
玄阴堂里面的每一个丫环都哭得眼眶红肿,却没有一个是为了死去的人。小姐会死,所以她们哭个半死,尽管小姐还算活着。白衣男子或许带来了一线希望,所以她们再哭个半死。她们小心翼翼地,仔仔细细地,轻轻柔柔地把小姐洗干净,又心疼个半死。
自从门主被葬在山上的那一天,她就一直跪在父亲墓碑前,动也不动。每次莫殇将她抱回来,她都会再次飞回去,直到她再飞不动,用双脚走回去,直到她再也走不动,从房间里爬出去。
莫殇心如万马踢踏踩践,绝望欲死。却只能把妹妹抱回她原来跪着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一天天消逝。
没有人敢不尊重宇日逐星,因为,小姐……就是玄阴堂。
莫如忧半躺在床上,已经没有爬下床的气力。屋内没有丫环,只有宇日逐星坐在床头边。手里端着一只碗,在用汤匙往她嘴里喂水。
她不肯张口,勺子送不进去。
面前的女子,脸色惨白哀丧,双目呆直,了无生气。
宇日逐星一怒之下单手捏开她的嘴巴,强行把一勺温热的清水灌进她的口中。
她的喉咙却如磐石封闭的井,终不肯开启,横心灌进去的清水,又顺着嘴角缓缓地流了出来。
宇日逐星眼眶湿润,皱眉更紧。然虽觉无望,却并不气馁,
再喂,
再流;
再喂再流。
直到一碗水去了大半。但却全顺着她的嘴角流了出来,流到胸口,湿了大片。
莫名的气恼涌上心头,宇日逐星泪已飙出,终于忍无可忍,单手捏住她的嘴巴,愤怒地低声嘶吼道:
“你到底想要怎样!”
无论是恨,是怒,是喜,是悲……,若是到了一定程度,仿佛便会使人变得愚蠢。明明知道答案,却偏偏还要问出与答案相对称的问题。就像一个女子,明明知道自己心仪的男子正要对自己做什么,却还偏偏含羞带怯地问他想要做什么。
莫非……,有时候,人的愚蠢是必需的吗?
内心受到打击的宇日逐星无由地涌出一股挫败感,就像是自己火烫的脸贴上了人家结了冰的屁股,若是有人热力不够,只怕此时已然面如寒霜,心灰意冷,就此退怯。
好就好在,这货脸皮够厚,心里被疼痛烧灼得炽如熔岩,断然没有就此冷却的道理,反而是越挫越勇!
此时此刻,无耻就是他一往无前的通行证;面对此种情况,最好把它当做自己的座右铭,或者将来某一天还会成为你的墓志铭!
人若有情,蠢极了也会生出智慧。比如:他再顾不得自己是否吃过大葱或者大蒜之类的异味之祖,毅然决然地端起碗灌入一大口清水,啪地一声脆响,那碗落地开花。一只手擒住她的后颈,野蛮无比地夺去了姑娘的初吻!
那未经人事的姑娘虽然心死,面对这突遭的侵犯,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力量抗拒,也无心抗拒,因为潜意识当中,她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所以她咬紧牙关,不给自己生的希望,因为活着不再有意义。只会是一场无法承受的痛苦。自己只是一个弱女子,承受不来。根本承受不来。
微温的清水,此时已变成了温热的浊水。却是流不进那密闭着的皓齿之内。此时驽已挂弦,弓亦拉满,不成功,便会前功尽弃,只怕她真的便会舍身成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绝不徒然收回!
她摒住呼吸,苦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就此窒息而死,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然而,时间仿佛是在看她的笑话。所以它走得好慢,慢到像是要驻足欣赏她出糗的样子。而那股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好像根本没有极限。恰此时,那颗已死的心里,却疯狂涌出一股想要呼吸的冲动。渐渐地,想要变成渴望,渴望变成几乎不能遏止的冲动。而脑子里面此时却是慢慢变成一片空白,心里似乎也再感觉不到那股无法承受的痛楚。
咳!咳!……
她忍不住张口,
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哮喘病发。
大部分浊水被她咳了出来,少部分流到了她的肚子里面。她被呛到了,咳了宇日逐星一脸。她想被水呛死,身子却反了水,再不愿意听她使唤;
“她太坏了,想害死我!”身子说。
那少部分浊水流入腹中的声音,使得宇日逐星心中充满了道不尽的狂喜。至少,她的身子或可保住。
那份喜悦自然而然地涌到了宇日逐星的脸上眉梢,也留在了她的眼眸。
第一次地,她发现:他曾经俊俏的脸,原来竟也有这般可恶可憎的一面。宇日逐星自也看得出,她的眼神中开始有了几丝光亮。只不过那光亮恨怨交织,软弱无力。
有一种恨,不是切愿你遭殃遭害,因为它太过无力。无力到——它只不过是某种情感的代名词。
有一种怨,不是切怨你没有付出多少,而是怨你付出了太多,已超过了自己所求所想。以至于无法承受……
人心太过复杂,只是这般恨怨交织的情感,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