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李信海安置好，已经是下午三点了，霍影又是一个早上没吃东西，这下子人摊在她休息室的椅子上，才想起问顾炎。

“你怎么过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退烧了吗？好点了吗？中午吃了什么？”

她一连串的问题，顾炎没回答，只看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霍影只觉得似乎看到了这男人嘴角抹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笑意。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两人就这样没说话。

直到李锐的电话打破这份安静。

“喂，你没事吧，我听说你们被闹了，你人呢？我怎么没找到你？”

霍影这时候不打算见他，撒了谎：“我逃出来了，已经回家了。”

“那就好，你吃饭了没？又是一个早上没吃吧，我还给你买了的。”

“我待会下车就吃，我没事，吃完我要睡觉，你别打扰我。”

“噢……”

霍影没等那边再说话，她挂了电话，拿起水杯要喝口水。

“是那个喜欢了你十八年的人？”

被这么一问，霍影差点呛到，她并不想在顾炎面前谈论这个尴尬的话题，加上她此时此刻肚子已经非常饿了，所以她拿起手机，打开app问道：“你饿不饿，我叫外卖吧。”

“好。”

霍影点了两份盖浇饭，放下手机，见顾炎只是看着她不说话，便又问道：“你还没回答我呢，烧退了吗？”

“退了。”

顾炎在第一瓶打完的时候就清醒过来了，他睁开眼睛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没看见霍影，手上还插着针管，下意识地就把针头给拔了，正巧帘子被拉开，进来个年轻小护士，见他这幅样子赶紧让他躺下去，要不是小护士说了句“你不好好打针小霍姐会骂死我的”，顾炎都怀疑自己会把人敲晕后逃走。

小护士给他体温计，顾炎自己摸了额头，已经不烫了，身子也不像之前那么沉重，他没接过体温计，下了床径直走了。小护士在后面叫他，他没停，不过自己走了几步，还是退回来了，他得问霍影在哪。

“手术成功了？”顾炎问道。

“成功是成功了，谁知道会碰上这事。”

霍影指的是手术室门口家属的吵闹，她太饿了，又接了杯水灌下去，自言自语道：“其实他们也挺可怜的，昨晚上老师打电话听到他们说放弃的时候还很遗憾，都等了这么多年，就算连夜开车也得赶过来啊，这可是为了活下去啊。”

“为什么要等这么多年都不能换器官？”

“为什么？”霍影对顾炎会提这个问题觉得诧异：“没有合适的肝脏，就得一直等，等到合适的才能做。”

“为什么会没有合适的肝脏？”顾炎不解，不过很快他就明白过来：“噢，你们现在应该还没有办法靠基因工程克隆出可用的器官，难怪。”

“这是个困局，昨晚没听到你说这一茬，实现克隆器官移植，十年够了吗？”

“十年，还不行……”顾炎摇头：“应该是在战争结束之后。”

“这么久……”

“那么，现在的器官移植，都是哪里来的？”

霍影随手拿起桌上的资料，边翻阅边回答道：“现在只有靠自愿捐赠这条路了。”

“我不明白，每年死亡人数那么多，愿意捐出器官的，很少吗？”

“很少。”霍影笔拿在手上，戳着纸张：“很少很少，每年有150万的人需要器官移植，能接受移植手术的，不到1万人。”

她想起还没毕业的时候，跟着李信海接触器官移植领域，他们除了把好的器官移植到病人身上，也要做把好的器官从捐赠者身上摘除的工作。那时候她跟着老师，面对可能的捐赠者家属，那种复杂的心情。极少有人会愿意主动提出把器官捐出来救人，有些器官保存得较好的，老师希望做家属的工作。不理解的，直接拍了桌子就跳起来，骂老师没有医德，想钱想疯了，死人的钱都想赚。犹豫着的，拿着捐赠同意书，反反复复地改了又改，那句“同意捐赠”的短短的话写了一遍，删掉，再写一遍，再删掉，直到那张纸被墨水和眼泪浸湿穿透了，有些最后会同意，有些最后还是没有同意。签字了的，再三要求想要知道器官捐赠给了谁，老师花了很长时间跟他们解释“双盲”的规定，能理解的家属，默默地抹着眼泪走出医院，不能理解的，又陷入了捐与不捐的矛盾中。

“既然已经死了，剩下的器官能救人，犹豫什么？”

霍影看着这个新世界来的人，试图去理解他的思想，才能跟他解释：“即使是尸体，也有被完好保存的尊严。”

“什么？你们要把尸体保存起来？保存在哪里？在家里？”

“不不，我们早就已经实行了火葬……”

“既然最后都会被烧成灰，完好不完好，有那么重要吗？”

霍影一时间竟有些哑然，不知道该从浩瀚的历史文化中的哪一段开始跟他解释，但其实霍影在一开始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困扰，但当她第一次和李信海完成一起脑死亡患者身体七处器官摘除手术后，望着病床上整个腹部已经塌陷下去的身体，看着老师虔诚地一针一线把尸体缝合起来，看着师兄师姐们帮助捐赠者穿好衣服、裤子、袜子、鞋子一件不落地像进行某种仪式似地完成这件事，最后，所有医护人员分站在手术床的两侧，向捐赠者深深鞠躬。

那一刻，霍影真正理解了每一个生命的离去都值得敬畏。

“你知道吗，在以前很长一段时间，曾经使用死刑犯的器官来进行移植。”霍影吐了口气，她极少和人谈论这个话题，即使是和老师，也只是浅尝辄止。

顾炎眉毛一扬，说道：“所以后来，被禁止了？”

“禁止了，已经全面禁止了。”

“为什么？既然已经是穷凶极恶的死刑犯，器官捐赠出来救人，不是符合你们这个时代的人信奉的那些轮回、转世之类的思想吗？”

“我一开始也曾经像你这么想。”霍影沉思半晌，继续道：“但他们即使恶贯满盈，即使死不足惜，他们也仍然是一个人，一条生命，所有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没有谁的更重一些，谁的更轻一些。献出自己的器官，是对自己生命进行处置的最后的权利，它必须是自愿的，必须是。”

“一边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一边是可以活下来的人，不是两条平等的生命，只有一条生命，而这条生命随时也会逝去。”

“那也不能主动去摘除他人的器官。”霍影也曾经在这些问题上进行过思想斗争，她和顾炎说了自己后来想明白的事：“我们社会缺失的不是器官本身，而是愿意捐献器官的思想，美国器官移植的等待者和捐献者之间的比例是5比1，英国是3比1，如果有一天，我们有更多的人愿意在死后捐献器官，那才是治本的路径。”

顾炎没有立即回答，他似乎不是很认同，但他并不急于反驳。

霍影及时止住了这个话题，正好外卖送到，并不是刚出锅时的热腾，只是温温的，两人沉默着把饭吃完。

期间休息室的门被推开不止一次，每次门一开，霍影都要小声警告顾炎：“别抬头。”

这番欲盖弥彰更引起了小护士们的好奇心，特别是私下关系好的，免不了要对霍影挤眉弄眼一番，像朱丹丹这样胆子大的，还会假装走到桌前，假借找水杯的名义瞄上个几眼。

“咦，我的水杯呢，早上放着的，小霍姐，在不在你那边呀？”

说着作势就要靠近桌子，霍影拿着筷子的手一扬，一副“信不信我戳瞎你”的表情，这才把人给“吓”走了。

“你们同事之间关系还挺好。”

“嗯？”霍影笑说：“每天都得一起工作一起配合，关系不好怎么行。怎么，你们同事都互相有深仇大恨？”

“我们只是不常说工作以外的事情而已。”

霍影抿嘴一笑：“诶顾炎，万一你真回不去了，你得在这生活的，你说你能做些啥？”

“不知道。”

“别不知道啊，以后我不在你身边，谁给你钱谁管你吃住啊，一辈子长着呢，你总得活下去啊。”

顾炎幽幽地望着她，讶异道：“你为什么会不在我身边？是你把我带过来的，你需要对我负责。”

“我？”霍影指着自己鼻子问他：“我还得……还得养你一辈子呀？”

“那怎么办？”顾炎吃饱了，擦干净嘴，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回应着她：“如果你去到我那里，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现在我是因为你的原因来到这里，我只认识你，我只知道找你……”

“停停停……”霍影让他打住：“是，咱俩这阴差阳错这么一出，我照顾你是义不容辞的，但是顾炎，顾先生，我说的前提是你一直都回不去，你少说还要活个五六十年的，你得想想这么长的时间，可能会发生很多事，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我不一定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那好办，我们组成家庭，你是不是就可以一直在我身边？”

“组成……家家家庭？”

“对，我的身份，只能是你知道，如果要组成家庭，也只能是和你。”

霍影扶着额头，她内心是复杂的，活了三十年，被一个五十年后的人建议说组成家庭，虽然这个人是个大帅哥，虽然他说得很一本正经，仍让她觉得太过于荒诞。

“我们……还是找找你回去的办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