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亮的时候,霍影睁开眼睛,她从没有在睡醒的那一刻,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一个男人,睫毛长长,鼻梁挺挺。
他们之间,竟如此荒谬地又度过了一天。
“顾炎。”霍影轻声地唤他:“我上班去了。”
那眼睫毛微微一颤,鼻腔发出极其轻微的闷哼。
霍影蹑手蹑脚地起床,比她平时出门的时间已经超过了许多,快速地洗漱换好衣服,出门之前,她回到床边,伸手在顾炎额头上一探。
“呀!”
她手一缩回,摸摸自己的额头,然后两手再揉搓到不那么冷,再一探。
“顾炎。”霍影轻轻摇他:“快醒醒,你要去医院。”
床上的人被晃得半睁开了眼睛,着急的霍影顾不上去欣赏他慵懒中带的魅力,又在他脸颊上拍了拍,摆出了医生的气势:“顾炎,你必须要去医院了,这不是闹着玩的,万一病情恶化了我们现有的医疗条件还不一定能救你。”
说着,霍影已经把人从被子里扶起来,外套给他套上,拉链拉得严严实实的,裤子袜子鞋子也都帮他穿好,已经迷迷糊糊的顾炎就这样任她摆布,头痛加上手脚无力,完全没有反抗的力气。
“个子太高也是麻烦。”霍影把他半边身子架到自己身上,就这么拖进了电梯,塞进了滴滴车里:“真沉。”
滴滴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听见霍影说赶时间,把车开的飞快,几处黄灯闪的时候硬是一脚油门闯过去了。
车估计是新车,还有些味道,想起前个晚上的聊天,霍影问司机做专车司机多久了。
“没多久,一个月还没到呢。”
“怎么想到做这个的?”
“来钱还挺快的,比以前公司上班赚的多些,又不用像出租车那样交份子钱,这个月运气好,接了几单去机场的,正巧回程的时候又接到单,他们都说我新开张大吉着呢。”
霍影脑中想着的是五十年后那些出行舱,已经没有驾驶的人员,乘客坐在里面,只对着空气。而照顾炎的话说,这样的情况不需要等到五十年后就会到来。她不禁半开玩笑地又问道:“现在都开始出无人驾驶的汽车了,再过些年可能都不需要司机了。”
年轻小师傅倒也洒脱:“嗨,做啥不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开不了滴滴就去做别的呗,以前没有滴滴的时候也不会想过会做这个,这个社会一天一个样,跟上就行了,还怕会饿死?”
嗯,也对。
霍影看了一眼还在闭眼的人,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的,看他好像来到这个世界,脸颊都消瘦了些许,心里不禁有些愧疚感,人像是她拐来的一样,没尽到照顾好他的责任。
顾炎没有身份证不好挂号,霍影用她的卡开了吊瓶,把人安置在输液室的隐蔽点的角落,拉上帘子,还好值班的小护士以前同科室,交情还不错,霍影还有个大手术,把顾炎拜托给了她。
“小霍姐,哪里拐来的大帅哥?”
“还真是拐来的。”霍影边说边套上白大褂,“从外星球拐来的,你可别惹他,小心他会魔法。”
小护士捂着嘴咯咯笑:“最好把我变到外星球去,我在这个世界也觉得腻了。”
“得了,人帮我照看好啊,吊完水要是还不退烧就给我打电话。”
“放心吧你。”
霍影看了一眼昏睡中的顾炎,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间,放下帘子,朝手术室方向走去。
换上舒适的鞋,冰凉的水反复往脸上扑,两杯无糖黑咖啡下去,她又恢复了那个战斗力爆表的主刀大夫的模样。
从上到下消毒了一遍,手术室的门开了,李信海已经在里面。
“昨天凌晨宣布的脑死亡,捐了一个肝脏、两个肾脏、一颗心脏、两个角膜,能救六个人。”
“年轻人?”
“二十九岁。”李信海叹了口气,尽管像这样的肝移植手术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并不少,但每次能救活一个人的前提,是另一个鲜活生命的离去,都难免不会激起人内心的波澜。
能救命的肝脏已经静静地在手术室的角落里,霍影和老师对视一眼,点点头。
肝脏是消化系统的中枢器官,通过胆管连接胆囊,内部血管不计其数,稍有不慎就会造成大出血,手术风险很大。
“病人凝血功能差,血小板极度低下,只是正常人的十分之一,今天的手术会是一场硬仗,大家打起精神来,注意力集中,我们开始吧。”
这次手术的主刀医生是李信海,有他和霍影一起操作,切除肝脏的手术进行的顺利,又黑又硬的病肝被切掉。
换新肝脏的过程很漫长,每一个步骤霍影都小心翼翼的配合着,不敢有任何的疏忽。
手术持续了近五个小时,最后的缝合完毕,护士清点纱布和器材,确认无误后,大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病人从另一个出口推出,要转入病房,霍影和其他几位同事换下衣服,有说有笑地推开手术室的门,走廊上分散着站了些人,因为还沉浸在手术成功的喜悦中,没有对他们多加注意。
没往前多走几步,突然听到一阵骚乱的脚步声再往身后聚集去,下一秒,就是一阵哭喊。
“是你害死我家老头,就是你!”
场面一下子变得混乱起来,霍影回过头,刚走出手术室的李信海已经被几个男男女女团团围住,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推过来的一张床,床上躺着骨瘦如柴的老人。
李信海有些茫然,他还没来得及问,一个头上带着帽子穿着件大红羽绒服的六十来岁左右的妇女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牢牢抱住他的小腿,大声嚷嚷道:“我家老头等这肝等了四年啊,老头现在来了,李医生,你快给他换上,我求求你,快给他换上!”
“你的老伴,是叫张大根吗?”
“是我老头啊,老张啊,昨晚你不是还给我们打电话说能换吗!”
李信海一副了然的神情,这是他昨天晚上通话的家属,按照系统里的排名,这位张大根是第一个有权利接受肝移植的患者,他的等待时间是1420天,李信海按照规定给张大根家里打了电话,跟他说明了情况,并要求他在今天上午八点钟之前要到医院。
“我昨晚给你们打电话,是你们说的今天赶不过来。”
李信海显然是秀才遇到兵,他这么一说,那妇女哭得更凶了:“没有,不可能!为了老头的命,我们爬也要爬过来,哇……老头子啊……你看,我们现在不是都过来了吗!”
“对不起,昨天晚上我跟你们说了三次,因为器官保存时间不能超过24小时,你们如果要做这个手术,必须要在今天早上八点之前到医院,你在电话里也回答了我三次,说来不了,晚上没有车,我问你们,不来就等于是放弃这次机会了,你们也是知道的,现在手术已经做完了,肝已经移植给了别人。”
“哇……”原本只是呜咽着,这下子变成了嚎啕大哭。
旁边围观的人多了起来,两个个子不高但挺壮的年轻男人听他这么一说就围了上去,言辞不善:“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妈骗人了?这种关乎人命的事,我爸都等了快四年了,怎么可能不要,你说你打电话问过了,有证据吗你!”
年轻男人不客气地用手推了李信海的肩膀,霍影看不下去了,走过去站在老师身边,要帮他:“这里是医院,不要动手动脚。”
“你谁啊,害死我爸的人是不是你也有份啊?”那男的见是个瘦瘦的小姑娘,完全没放在眼里。
几个人把他们往角落里逼,霍影一边等着警卫的赶来,一边镇定下来:“通话都是有录音和录像的,听到你们说放弃我们也很惋惜,请你们冷静下来,如果下次再有合适的器官,大爷不是没有机会……”
“啊呸!”男人就这样一口痰啐在她的白大褂上:“你说得轻巧,我爸还能等几个四年,你们说打电话,谁接的电话你看到了吗,是我爸接的电话吗?我们签字说放弃了吗?我们才是排在第一个的,刚才谁拿了我爸的肝,啊,是你们亲戚还是你们朋友,他的命值钱我爸的命就不值钱啊,刚装上去的是吧,摘,摘下来,给我爸装上去!”
霍影没见过这么荒谬的要求,李信海站了五个多小时的手术,有些低血糖,霍影把他护在身后,气也上来了:“谁的命都是值钱的,是你们自己不珍惜,医院已经第一时间给你们机会,现在肝已经没了,你们爱怎么闹怎么闹,肝都不可能再给你们装上!”
“我操!你们都是凶手,都是害死我爸的凶手!”
“你们再这样闹下去,才是凶手!”
其他本来在旁边壮胆的家属见年轻男人扬起了手,把那还躺在病床上的老人一丢,都群情激奋地围了过来。
霍影眼看着那巴掌就要甩在自己脸上,她想躲,可这边李信海脸色已经苍白快要晕过去,霍影只顾着把老师扶稳了,已腾不出手去挡住这凌空下来的一巴掌。
她闭上眼睛准备受着,却没听到清脆的那一声响。
睁开眼,那只巴掌被另一只手钳在半空。
她鼻头突然一酸,是顾炎。
一具身体挡在了她和老师前面,钳住要打人的手,用力往后一推,那男人没站稳,整个人趔趄了两步。
安静了两秒,瞬间又爆了起来。
“打人了!医生打人了!”
说着手机就开始拿出来要拍照,霍影在他还没来得及对准顾炎之前,上前把手机给拍到了地上。
医院的警卫人员已经赶过来,霍影把混乱的现场交给保安,她让顾炎不要抬头,两人把李信海从那妇女手中拔了出来,趁着场面还没完全失控,身子往手术室的门一幢,人进去后再把门关上从里面上了锁。
外面“砰砰砰”地传来砸门的声音,霍影还没来得及喘气,也没顾得上问顾炎怎么找到这的,她架着李信海,朝另外的出口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