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顾伟穿了防弹服,虽然肋骨被子弹的冲击戳得生疼,但人没什么大碍。
天蒙蒙亮,晨曦一点点染黄云片,又将微光细心地缀在每一个树枝尖尖。
全副武装的警员忙碌地穿梭在树林间,有的押解弃械投降的犯人,有的肩扛战中负伤的同仁,有的清理地上顽抗致死的匪徒。
顾伟按住一心往林子深处去的齐临朝,原地驻守。
急救人员围在何巍身边,呼呼喝喝,竭尽全力。
机器的声音永远那么无情,“滴————”,“滴——滴——”,长拖音变成短频音,微弱又有力,驱赶着绝望,张示着生机。
齐临朝稍微松下一口气,眼睛死死盯向老白消失的方向。
“放心!林梦和刘流已经带人去了!”顾伟揉着痛处细声安慰。
“我也应该去!”齐临朝脖子上爆满青筋,脚下踏着急促的步子原地不安。
“坤叔已经顺利收押,老白肯定也跑不掉!”顾伟有难以抑制的激动,也有掩盖不住的紧张。
齐临朝更加期盼,用眼神拨开人群探向远方。
“你干什么!干什么!”
急救人员的疾呼将齐临朝的注意力拉回眼前。
何巍用尽力气挣脱氧气面罩,右手不停地在空中划拉,眼皮翻动着,睁不开也闭不牢。
齐临朝知道他这是在找自己,急忙蹲下握住那只盲目又目的明确的手:“何巍,我在这,我在这,你好好配合治疗……”
何巍听到齐临朝的声音紧缩的眉头瞬间舒散,他拼命睁眼寻找却发现自己眼前一片漆黑。
天,明明是亮了的。
齐临朝俯低身子,把何巍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摩挲:“何巍,都结束了,我没事,你也不会有事的。”
“你会不会……”何巍刚说半句,嗓子眼就被涌出的鲜血攻陷,他咳个不停,再也没有办法完成后面的问话。
“何巍,放心,我不走。”齐临朝尽力安抚。
顾伟刚才听齐临朝说过发生的所有事,此时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
急救人员再次围住何巍,齐临朝也被推挤出圈。
“小齐,你刚才是安慰他,还是?”顾伟忍不住问,又悔不该问。
“也是安慰,也是真的。”齐临朝低下声音。
“可他是老白的人!”顾伟有些急了,“这可把一切都改变了!”
“是吗?”齐临朝此刻没有能力多思考,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他好像除了劫走老白,没做过什么别的恶。”
“劫走老白这一项还不够吗?!”顾伟大不解,他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了口,他不敢瞎提,尤其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一个字都不能乱说。
“法律会制裁他,但应该不会是终身。”齐临朝只能想到这些。
“所以呢?然后呢?”
“他这条腿,因为我没的。他这一枪,因为我抗的。”齐临朝声音很轻,但顾伟听得十分清楚。
“可……”顾伟被打断,不仅是尚未出口的语句,还有模棱两可的思绪。
几个身影不知何时站到他俩身边,默默听到了这些对话。
“你们都疯了?!抓我干什么!这次行动是我策划指挥的!老白刚才拔枪你们没看到吗?我击毙他有什么问题?!你们弄错了!绝对是弄错了!!”不远处的蒋劲在几人的控制下撕心裂肺地发泄着不满,他这些看似无辜的辩解下藏着无边无际的恐惧。
“你的问题可没这么简单!我们回警局慢慢摘!蒋大队!”林梦示意旁人将蒋劲锁牢看好,然后大跨步地朝齐临朝等人走来。
“老白?死了?”齐临朝从蒋劲的呼喊里听出端倪,急于确认。
“是。”林梦站到刘流身边,回着齐临朝的话,头却不自觉偏向一旁。
刘流也偏向同样的方向。
顾伟也偏向同样的方向。
宗祈晖就站在那里,不,应该是说,赵哥就站在那里。
他身形笔挺,身上露着伤口,脸上留着泪痕,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齐临朝。
只有齐临朝没有注意到大家的目光,他深深沉浸在老白已经死去的世界里。
老白已死……坤叔收押……蒋劲被捕……
历时十年的案子,就这么,结束了?
齐临朝心里紧紧绷着的一根弦突然柔和地断开,浑身轻飘飘的越胀越大,仿佛要升上天际又仿佛要消散不见。他仰起头,总感觉宗祈晖的笑脸会浮现在晴空万里、湛蓝美丽的天空上。
当然,并没有。
“你看到了吗?一切都结束了!这回是真的!全部结束了!”齐临朝喃喃自语,眼泪顺着脸部的弧线流到耳后,又顺着脖子钻进衣领,温温热热贴着皮肤。
其他三人依然看着赵哥,真切地盼望着什么。
“他一定看到了,而且很开心。”赵哥终于开口,说不清是笑中带泪还是泪中带笑,那种极度的隐忍控制,藏在微微抖动的喉结里,压着嘶哑的声音,高不起来,低不下去。
刘流忍不住眼泪,捂着嘴差点哭出声,他转头靠在林梦肩头,拼命压抑起伏的肩膀。
林梦擦了把脸,红红的鼻尖挂着遗漏的晶莹。
顾伟捂住痛处的手慢慢移到胸口,那里堵了太多东西,痛也不能说。
他们三人,早就知道,宗祈晖恢复记忆后联系秦义峰时他们就知道了。
但那时,齐临朝已经住进了戒断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彼时,刚刚经历完大火毁容、死里逃生、整容换嗓的宗祈晖也才刚刚恢复,但他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谁都认不出。他逼所有人包括秦义峰答应自己绝不向齐临朝透露半点信息,然后扑身回到老白身边,以失忆的身份继续潜伏。
再失败也只是再死一次而已,反正他已经死过了。
宗祈晖知道自己最爱的人是齐临朝,也知道最爱齐临朝的人是自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总有一些事情,比爱一个人,更加重要。
万幸的是齐临朝披荆斩棘地,从地狱里走出来了,还走到了何巍身边。
这一方面是因为何巍的不离不弃,一方面也是宗祈晖的苦苦哀求。
宗祈晖在戒断所见到过何巍,他了解过何巍对齐临朝的付出,也看得出何巍对齐临朝的真心,他知道齐临朝会因为何巍失去一条腿而内疚,更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陪在齐临朝身边度过艰难,于是他恳请大家帮助、引导、支持齐临朝走向新生活,没有他的新生活。
大家一开始当然不肯配合,打死也不愿意,怎么都不舍得,但宗祈晖拿出了所有人都抗拒不了的理由。
正是这个理由,让此时此刻的三个人,眼睁睁地看着齐临朝在记忆与现实之间游走,看着宗祈晖在赵哥的外衣下悲痛,握麻了拳头,咬碎了下牙都始终一言不发。
这个理由,绝对不能,让齐临朝知道。
不过事情也有变数。
宗祈晖先前并不知道何巍的“四眼”身份,他只听老白说过四眼退出,其他的并无多言。他从树林深处走来本来也有些忐忑有些犹豫,直到刚才听到齐临朝对顾伟说的那段话。
在他看来,齐临朝现在放不下的,变成了何巍。
宗祈晖苦笑。也好,这本来就是他想看到的,齐临朝在往前走,一个人走也好,有人陪着也罢,都跟他没关系了。当初做选择的时候就知道结果,现在这点痛,意料之中,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谢谢你。”齐临朝收起思绪,转头面向赵哥,敬佩又感激。
“都是我应该做的。”赵哥轻描淡写,宗祈晖暗涛澎湃。
“你应该听他们说过,在你之前,老白身边有过一位卧底。”齐临朝看着赵哥,同志对同志,真诚而热烈。
“不,是两位。”赵哥严肃纠正,“你也是。”
“谢谢你。”齐临朝这声谢是为了这份来自同僚的认可。他笑了,笑着笑着又开始哭。从前那短暂的并肩作战,那遗憾的空网而归,那刺骨的伤痛与诀别,一时间涌上心头,他胸口挤挤攘攘撕扯难忍。为了眼前这份胜利他失去得太多,但好在,好在现在的结果是胜利。,他忍不住又说了一句,“谢谢你。”
“也谢谢你。”赵哥懂,宗祈晖更懂,这句谢谢涵盖了千言万语。
“请问你怎么称呼?”齐临朝突然想到赵哥或许根本不姓赵。
赵哥低头片刻,笑着抬头,阳光正好照在脸上,稍显别扭的五官排布突然柔和起来,两眼亮晶晶地闪着光,同志对同志,真诚而热烈。
他没有回答,两个脚跟向内轻轻靠拢,双腿自然绷直,正身,挺胸,抬头,目视前方,端庄凝重。他抬起右手,四指并拢,拇指微靠,在身侧划了一个漂亮的弧度,最后轻巧又规则地落在太阳穴旁。
一个标准漂亮的敬礼。
他迎着光,在人群中闪闪发亮。
齐临朝一愣,立马举手回敬,利落英挺。
他顺着光,周身环着光圈。
干警们还在来回忙碌,医护们还在抓紧抢救。
刘流呜咽不止,林梦鼻涕四流,顾伟眼泪成河。
整片树林里,只有他俩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能不能真的,就这样,按下暂停键。
时间不要再走了,或者你走你的,不要再带走任何人。
顾伟是这么想的,林梦是这么想的,刘流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想归想,时间按部就班地,该走还走。
齐临朝察觉到周围人情绪的崩溃,他心想一定是自己刚才问错了问题,一定是赵哥的真实身份不能公开,一定是赵哥身上有着和宗祈晖一样的悲伤故事。
他什么都想到了,但却,什么都没有想到。
赵哥放下胳膊的同时,泪水开始止不住往下流。
齐临朝也放下胳膊,他身后的医护人员抬起情况暂时稳定的何巍往救护车上去。他向所有人挥手示意,自己要先去跟车,回头局里再见。
赵哥点点头,扬起手想道别,但宗祈晖却控制不住手劲一把拉住齐临朝。
齐临朝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赵哥扎扎实实扯进怀里。
两人紧紧贴着,赵哥越抱越紧,紧到齐临朝几乎无法呼吸。
齐临朝明白,赵哥这是任务结束后难以言表的喜悦,是多年卧底生活告终后抑制不住的激动,是漫长等待的苏醒,是重回光明的救赎,是遇见未来的期待。他明白,赵哥是想跟有过卧底经验的人分享这一切,没有什么比拥抱更加直接,没有什么比心贴心更加紧密。
他什么都想到了,但却,什么都没有想到。
赵哥默默留着泪,宗祈晖在心底撕心裂肺地哭。他想过不撒手,现在也几乎撒不开手,他想过大声亮明身份,现在那句简单的文字也已经冲到了嘴边。但是他忍住了,想到最开始做这些决定的原因,就忍住了。
“你父亲的案子正式了结,他老人家可以瞑目了。”
赵哥憋了半天,将这唯一能说的一句话交代出来。
齐临朝大惊,他甚至已经忘了这件事情,没想到赵哥会替自己记得。
齐临朝猜测是赵哥领取任务时听谁完完整整地将案件前后讲过一遍,他猜测是赵哥看自己不屈不挠加入专案组勾起了这段恩怨回忆,他猜测是赵哥有着宗祈晖那般的能力,缜密周全地处理着所有细枝末节的小事,哪怕这只是自己很多年前留下的心结,他猜测如果是宗祈晖在这,宗祈晖也会这么挂念这么说。
他什么都想到了,但却,什么都没有想到。
赵哥的呼吸越来越重,脑袋也越来越沉。
齐临朝的肩膀越来越湿,他几乎要扛不住赵哥的身体,但依然用双手抚在赵哥身上,静静待人平息。齐临朝自己也在哭,无声无息。他像被打开了某个开关,过去这些年憋住的所有泪,现在都畅快地流淌起来。
“小齐哥!”
刘流哭着上前被林梦狠狠拦住。
顾伟半身挡在刘流身前,姿态说不清是想让路还是想阻拦。
赵哥如梦初醒般松开齐临朝,回头瞪了刘流一眼,不凶不烈,有悲有苦。
刘流哑声了,转身一拳重重打在粗壮的树上,企图用手麻盖过心疼。
齐临朝拍拍赵哥肩膀,一副我懂你的笑容:“回头找你喝一杯!”
“好!”赵哥含笑点头,宗祈晖却在心里含泪摇头。
“我先走了!”齐临朝甩着头迈上救护车。
“再见!”赵哥朗声道别,宗祈晖低声轻念,“我的临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