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哥跟着老白从坤叔手下围成的圈里突围出来以后,一路狂奔。
老白目的明确,赵哥紧追其后。
奇怪的是,这一道,竟然没有警察的追击。仿佛那天罗地网就在他们逃跑的方向,开了一个微小而又刚好够用的小口。
他们越来越快,任枪火声在身后此消彼长,眼前逐渐开阔起来。
树林的边缘,对应着无人的公路,一辆黑车静静等在路边。
老白发现目标,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赵哥手往后摸,在腰间摩挲片刻。
有一些凌乱又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很明显是冲着他们而来。
老白很警惕,赶忙在一颗树后蹲下,将自己隐藏在深黑色的阴影下。
赵哥也立刻低身,匿在相隔不远的树后,屏息凝神地倾听这周围的动静。
不知名的来者即刻安静下来,停在某个位置,不确定有多少人,但离得不会太远。
每双眼睛都在枝叶的缝隙间寻找着蛛丝马迹,但凡发现一点破绽就可能成为破局的关键。
悉悉索索的,有个方向有些明确的翻找声。
老白和赵哥不约而同地望过去,老白还顺势举起手里的枪。
“嘶嘶”
一个什么东西远远地滚过来,冒着些让人不安的响。
像是□□!
“卧倒!”
赵哥反应过来扑到老白身边,利用惯性带着老白趴到地上。
“嘶哗”
没有意料之中的爆炸,却有难以抵挡的强光。
是□□!
老白和赵哥双眼瞬间被刺痛谁也睁不开眼睛,他们一边用胳膊护着自己,一边往后摸遮挡物。
“啪”
老白手里的枪被一脚踢落。
“什么人?!”
老白惊慌之间询问,他企图向后盲逃,却在听到清晰的上膛声时停下动作。
赵哥从地上捡起两块石头藏在手心,耐心等着光弹的功效散去。
原本发黑发昏的林子在扎眼的白光过后幽幽透着灰,腾着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尘土味。
老白和赵哥几乎同时睁开眼,勉强看到眼前矗立的身影。
只有一个人,稳稳地端着枪。
赵哥定睛一看,是个揣着小肚腩的中年男人,顶着半头短发,留着半脸胡渣。
“是你啊!”老白不但没有紧张,反而有些轻松,“举枪干嘛?这没别人。”
赵哥熟悉这副面孔,在默市的新闻里,在当地的报纸上。这人出镜时仪表堂堂,尤其是那身笔挺的警服和肩上夺目的肩章,他那时是作为默市刑侦大队代理队长,接受媒体的采访和市民的监督。
对,拿枪的人,是蒋劲。
蒋劲没有收枪,依然笔挺地站着,居高临下。
“什么意思?”老白意识到不对,抬眼时嘴角微有抽动。
“什么什么意思?”蒋劲字正腔圆但听着少了些底气,“警察抓匪。”
“你?我?”老白字音调拖得老长,仿佛什么都没有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没错!”蒋劲用枪口指向地上掉落的枪,“不要试图反抗!”他的声音听起来是警戒,眼神却看着像怂恿。
赵哥立马懂了蒋劲的意思,忍不住伸手在老白身后半虚不实地拉着,生怕他有个什么突然的动作。
老白也不是小孩,不会被人一唬就上钩,他索性站起来,胸口对上蒋劲的枪眼,无畏无惧:“蒋队这是哪一出?是钱没有收到?还是料没有看足?”
蒋劲有些顾忌,往后退了半步,枪杆还依然挺着。
“我明白了,蒋队这是高升在即,想跟我撇清界限了。”老白笑笑,看透又说破。
赵哥也听明白了,神经没有随之松开,反而越发紧绷。
“你说的那些证据呢?”蒋劲也不含糊,问得直接。
“哪些?”老白语速非常慢,一字一句让人听得格外清楚,“是你多年前跟华氏私通的账本?还是你在华宅先后杀害华家国、邱强的视频?是你当年刀疤刘炸弹案后和我在小巷见面时的录音?还是后来多次帮我办事的收款记录?啊?”
蒋劲脸上黑一阵,红一阵,白一阵,灰一阵,那些挺立的胡茬在咬牙切齿间相互打架,谁也不饶谁。他沉着粗气,不爽不悦,不甘不愿:“你每次都说是最后一次找我帮忙!我已经一帮再帮……”
“放心,这真的是最后一次。”老白突然黯然,“以后这默市,我不再来了。”
赵哥一抖,极力掩藏眼里的阴郁。
“我怎么可能信你?”蒋劲双手把住枪,目光不太坚定,但他知道这是他最好的机会,除掉老白恢复自由身最好的机会。
“你不可能知道能不能信我!”老白几乎话犹如一只强有力的手卡住蒋劲的命门,“就像你无法确定现在杀了我,那些证据会不会出现在警局大门一样!”
蒋劲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有可能,但他依然在做某种努力:“不可能!你们的对话我刚才都听到了!你身边已经没有可用的人,我只要除掉你们两个……”
“哈哈哈哈哈!”老白甩出无情地嘲笑,“你是我在默市仅剩的保险,你猜我会不会再为你单独上一道保险?我如果交代出去一份包裹,谁人敢拆?我让他们见机送往警局,谁人敢怠慢?你敢拿自己的前途性命来赌?”
一席话说得蒋劲心里直发毛,他本就是想探探老白虚实,伺机谋一个干净清白,可现在……他犹豫了,他将人放走接下来每一天都像抱着个定时炸弹,但他若将人就地处置,也确实不敢豪赌上自己的下半辈子。
赵哥不停在腰间抠唆,仿佛那里被什么虫子咬了奇痒无比。他此刻如履薄冰,因为他跟在老白身边足够久,完全能够听出老白的意图。
老白在诈唬,刚才那些说辞,都是攻心计而已。
“你们走吧。”蒋劲懊恼地放下枪,最终还是败给了自己的胆怯。
老白轻蔑地一笑,悄然松气的同时也庆幸自己看透人性。
“我刚才布兵的漏洞很容易被看穿,底下的人或许很快就会追来。我会说我追你们到这,你们开车往城外跑了,所以你们一会往反方向走,我提前调度过,南城薄弱。”
老白微微点头,捡起枪示意赵哥跟上步伐。
赵哥却有些特意慢下步子,每走一步都好像在拉扯,在等待。
“不许动!警察!”
“警察!放下武器!”
两声呐喊凭空而起。
老白回头时顺带举起了刚才的枪膛,还没来得及看清局势,就见赵哥像他飞扑,嘴里还喊着:“小心!”
一颗子弹从赵哥身侧贴着他胸口的衣服疾驰而来。
谁也没有听到枪响的声音。
老白捂着左胸口,手里的枪顿时失了尖锐,他缓缓倒下,跪在地上,手本能地伸向赵哥。
赵哥几步跨到老白身边将人揽住,手与老白紧紧握住,泪水在眼眶里翻腾。他借着微光仔细检查着伤势,这中枪的位置,这伤口的血势,可以判断应该有伤到心脏,最多还有几分钟……
老白忍着剧痛艰难吐字:“快走,车钥匙在车上!”
“别说话,别费力气,可能还能轻松些。”赵哥估计回天无数,声音轻柔得想让老白尽量舒服些。
老白死死握着手里的枪,不停推搡赵哥:“你赶紧走!我掩护你!走!”
赵哥将手轻轻放在老白的枪上,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将其按在地上。他再开口时已经声泪俱下:“别说了,爸。”
老白胸口一阵猛烈的疼痛,一口鲜血从他口鼻里涌出,把他所有的震惊和疑惑瞬间淹没。他可是难以克制地咳嗽,但无论身子怎么抖动,眼神都始终落在赵哥的眼眸间。
“对不起,对不起。”赵哥用力压着老白的出血点,企图延缓时间对生命的侵夺。
老白眼角掉下两滴泪,滴到赵哥的手背上,烫得灼热,又凉得刺骨。他努力争取呼吸的空间,努力回忆过去的点滴,努力理解现在的情形,他看着很可怜,比任何时候都可怜,他脸灰蒙蒙的,突然又有了些光:“你,你都记起来了?”
“嗯。”
“什么时候?”
“车祸当场。”
“赵……不……断臂……不……”老白伸手摸着眼前的面孔,“祈晖……不……不……”他一再变换着嘴里的成为,直到最后才呼着重重的气说出最心底的那几个字,“何巍……小巍……”
赵哥,也就是宗祈晖,也是今晚才知道,自己幼时的名字,叫何巍。
以前老白重伤昏迷时叫的那声“晖”,其实应该是在叫“何巍”,只是太过含糊让人听不清而已。
“何巍……小巍……”老白目光失焦,看样子是已经无力辨别眼前的事物,他的手落在宗祈晖的脸颊,时而用力时而失力,像是想大力扇耳光,又像是想轻柔地爱抚。
“在,我在。”宗祈晖接住老白的手,贴在脸上。
“你刚刚叫我爸了?”
“是。”
“不恨我了?”
“恨,但恨,你也是我爸。”
“这几年跟在我身边,仅仅是为了抓我?”
“是。”
“恢复记忆之前呢?”
“……”
“那你现在,满意了吗?你的任务,终于完成了。”老白声音越来越淡,语调越来越凄凉,嘴角耷拉着没有力气再弯翘。
“……”
宗祈晖作为警察他问心无愧,但作为一名儿子,他近几年呆在老白,两个人相依为命,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老白对他的照顾与慈爱。
他不知道老白是怎么从车祸现场把他救出来,是怎么换了副尸体到车里做替换,又是怎么买通各个环节将他这个死者的身份落实。他只知道,他醒来后浑身严重烧伤,是老白日以继夜地守在他身边,陪他经历一次又一次痛苦不堪的手术,最终彻底换脸,虽然嗓音受损无法再恢复,但也算重生了一次。
老白对宗祈晖的怀疑与试探在车祸之后戛然而止,他自始至终没有再说起过两人的父子关系,还刻意掩盖外界关于他将亲生儿子藏在身边的传言。他让宗祈晖尽可能地去过普通人的生活,是宗祈晖自己恢复记忆以后千方百计重新参与到老白的生意里,这才将事态推演到今天。
一位想放生儿子的父亲,一名想逮捕父亲的儿子,两人都舍不得撒手,在面具里假借成全对方的同时,满足自己。
“再叫我一声爸爸,可以吗?”老白眼神越来越空洞,手也垂垂往下掉。
“爸……”
老白最终还是笑了,他眼前浮现出娟动人的身影,摇曳朝他走来,亲切地带他回家。他没有如愿看到自己苦心规划的新世界,却在生命最后一刻,隐约感受到一家三口的温暖。
虽然是假的,虽然只有一秒。
“爸……”
宗祈晖身后嘈杂得很,脚步声枪声外加呼喊声,他却异常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