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临朝回到家时,何巍已经急得焦头烂额。
雨还在下个不停,天也灰蒙蒙的一丁点儿亮都没有。
齐临朝洗了个热水澡又喝了些姜汤,临睡时还是发烧了。
何巍急得不行,又是退烧药又是退烧贴,生怕齐临朝体温过高。他始终陪在齐临朝床边,勤快地换着降温用的毛巾。
齐临朝昏昏沉沉的,整个人又飘飘然起来,这种感觉好久没有过了。他突然明白何巍为什么这么紧张,那是怕自己烧糊涂产生幻觉,而幻觉就是他暗无天日的堕落伊始。
四肢酸痛得很,何巍用力给揉着。
嘴唇干燥得很,何巍用水给润着。
齐临朝第二天睁眼时,何巍已经累得倒在他身边,手还不放心地搭在他胸口,探着他的心跳和起伏。
何巍的眼镜滑落在枕边,眼睛轻轻闭着,白皙的皮肤在晨光下透着微亮。他不知梦着什么眉头轻锁,拧起些微的川字,但看起来依然是人畜无害的模样。
这似曾相识的画面,和记忆中的某些瞬间不谋而合。
痛还是会痛,苦也还是会苦,但是……
齐临朝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人不是宗祈晖,可他依然能够感受到舒服安逸。
何巍感觉到动静迷糊中抖了一下,眼皮抖索着要睁开。
齐临朝赶忙伸出手拍打何巍的肩膀,何巍又踏实地沉入平稳的呼吸。
一切都很自然。
这天晚上,他们开始同房同床而眠,恰如一对多年的伴侣。
一切都很自然。
齐临朝甚至没有觉得有什么显著的变化。
或许,生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以前和宗祈晖那种甜腻,那种热烈,那种共鸣,那种幸福,才是不寻常的。
齐临朝偶尔也会像上次一样替激情难耐的何巍解决内心的灼热,但他自己从来没有泛起过任何波澜,何巍尝试过几次后也没有再企图将这件事情变成双向的互动。何巍很满足,即便什么都没有也是满足的,何况现在呢。
何巍势头越来越旺,在公司越做越好,很快就规划着给两人换个大些的房子。
齐临朝虽然喜欢眼下这个小屋,但看何巍干劲十足也没有过多干预,只是希望他不要累到自己。
他们很少再在球场遇到赵哥,偶尔几次赵哥也只是在场边静静地、观战,即便忍不住上场,动作也明显和以前相差好几个层次,看上去像是有伤,问起来又说只是疲劳。
齐临朝没有提过那天见到赵哥嚎啕大哭的事,他明白成年人的崩溃和体面。
赵哥又一次出现时走路都有些困难,上场动两下就满头大汗,那平时面无表情的脸上也有着挣扎的迹象,一看就是每个动作都忍着身体的疼痛。
齐临朝有意放水,赵哥那队赢了。
赵哥一反常态地欢呼庆祝,那本就哑得诡异的声音越发显得凄冽。他激动地拥抱了场上的每一个球员,当然也包括气喘吁吁的齐临朝。
这天的天气格外好,阳光温和气温舒适。
赵哥运动后的体温异于常人的高,整个人浑身滚烫滚烫的,心跳也快得惊人。
齐临朝礼貌地拍拍赵哥后背,却不小心触到凹凸不平的皮肤。
不知什么样的伤疤会有这么大一片。
齐临朝感觉自己碰到了别人的隐私,赶忙有分寸地垂下手臂。
赵哥还沉浸在赢球的喜悦里,久久没有松开紧拥的双手。
何巍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看一帮大男孩因为微不足道的一两分之差争得面红耳赤,又乐得前仰后合。
这是个被笑声灌满的周日下午,而这天以后,赵哥等人再没有在球场出现过。
*
齐临朝突然忙了起来,赶上省内进行人口普查,人口大队迎来最紧张的月份。
何巍的工作也突发变故,虽然他那个小公司业绩一直蒸蒸日上,但整个集团的运营却危在旦夕。
古爷在商场立于不败多年,近一两年却突然遇到强劲的竞争对手,先是多项业务受到致命打击,后来整个版图也开始摇摇欲坠。他内聘外招了很多商业奇才帮自己打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但几个轮回下来却只见败绩。他找人打探过,与他作对的那些门面公司背后都有着同一个神秘的控制人,不过终究没查到根源。
何巍再次被邀请加入核心团队出谋划策,古爷十分恳切,何巍只好认真考虑。他虽然想通过不低三下四的方式证明自己的能力,但他十分纠结。他只想要简单平静的生活,吃得饱穿得暖,头上有屋檐,身边有爱人,一切足矣。更何况他现在有车有房,收入稳定,积蓄尚可,更没了拼命奋斗的心气儿。
工作的变化势必会带来生活的变化。
何巍拿不定主意,找齐临朝商量。
齐临朝第一次,听身边的人,认真说起工作的事,也是第一次和身边的人,认真讨论人生中的某个选择。
何巍提起自己以前为古爷四处奔波的日子,有时即便是正经生意,也需要雇一些保镖,备一些防身的武器,比如在坤山遇见宗祈晖那次,他就是怕自己跑的买卖被走私贩子盯上,所以戒备万分。他不喜欢那种刀光剑影,却怀念商场里的尔虞我诈。
齐临朝没有想到何巍会这么坦诚,又是感动,又是感慨。
这可能就是普通人之间的相处状态吧。
如果当年老白落网,坤叔被抓,如果宗祈晖还活着,没有失忆,如果……
齐临朝不禁联想,如果所有的如果都成真,那他和宗祈晖现在应该也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心平气和地聊着工作生活中的困难,一同面对,一同抉择。
可惜没有一个如果能够真正摘掉如果两个字……
齐临朝郑重其事地告诉何巍:“何巍,我支持你做的任何决定,只希望你能遵循内心的想法,不要给以后留下后悔的机会。”
何巍笑得舒心,真的舒心:“我此生最重要最正确的决定几年前就已经做好了,而且无论重来多少次,我都不会做出第二种决定。”他摸着自己的断腿,满足又幸福。
齐临朝当然听得懂,但他没有说的是,自己想做的决定从很早开始就已经连选项都没有了。
*
最终何巍没有选择更有挑战的工作,而是安于现状地守着自己的小世界。
人口大队的工作接近尾声,省人口大队要派人下来进行对接。
齐临朝一猜顾伟就得亲自过来,便和何巍合计请顾伟到家里坐坐吃顿便饭。
过去几年,顾伟因为工作家庭忙不开,虽然本人出现得少,但关心的问候从来没断过。齐临朝戒断那两年,顾伟平均一周三四个电话地打,齐临朝出院后,顾伟也是最少一个礼拜语音沟通一次。
何巍早就知道齐临朝有这么个常年照顾他的好哥哥,自然重视这次家宴,提前很久就挑选订餐的地方。
顾伟真的来了,和齐临朝在警局见面时两人紧紧拥抱,谁也不肯撒手。
“小齐对不起,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过来看你。”
“小顾哥,你有两个孩子嫂子身体又不好,还花那么多心思跟我联系,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你再这么说……”齐临朝不停拍打顾伟的后背。
顾伟松开齐临朝仔细打量,满眼都是由衷的高兴:“看你这状态,真好!”
齐临朝泪眼笑指顾伟的大肚腩:“小顾哥你可胖了不少。”
“哈哈哈!躲过了中年掉发没躲过中年发福!哈哈哈!”顾伟还是那么爽朗。
两人一丝不苟地联合队内其他人将工作处理完,一下班就直奔齐临朝的家。
何巍早早等在家里,桌上琳琅满目。
和几年前在顾伟家那顿差不多,几个精致家常菜,几瓶小啤酒,几瓶软饮料。
只是人变了,心境也变了。
何巍这是家里第一次来人,也是第一次坐在齐临朝身边面对齐临朝的朋友,又兴奋又紧张,一直忙着夹菜倒酒。
“何巍,你也吃啊!”顾伟看着自己堆成小山一样的碗哭笑不得。
“好,好好好。”何巍端起酒杯敬顾伟,“顾警官,不好意思,他现在不能喝酒,我替他敬你一杯先。”说着把一瓶软饮塞到齐临朝手里。
齐临朝打开瓶盖也和顾伟碰了碰,低头喝了一大口。
顾伟二话不说一饮而尽,随即炫起了自己的两个宝贝儿子。
几人吃着喝着聊着,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有提过去的事情。很快盘子空得差不多,何巍和顾伟也都晕了头花了眼。
顾伟突然拉起齐临朝的手,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却迟迟说不出话来。
何巍见状借口去端汤,起身便钻进厨房,但他半天没有出来,还顺手把厨房的门关了个严实。
齐临朝明白何巍的良苦用心,这是想让他和顾伟畅快地说会话。于是他换到顾伟身边的位置,将顾伟的酒杯添满。
顾伟端杯仰头,酒杯立刻见底。
两人的眼圈从刚才起就一直红得很,这会都有些绷不住。
“小齐,何巍这人看着不错,对你也很真心。”何巍话题起得轻松,他环视眼前这房子,“你们现在……应该过得不错吧?”
“何巍对我很好,真的很好。很多时候如果不是他在我身边,我可能,早就坚持不下去了。”齐临朝说的是实话。
“我知道他对你好。你呢?你爱他吗?”顾伟关心的当然是齐临朝的感受。
“他几年前因为我伤了腿,我理应陪他照顾他。”齐临朝答非所问。
“你说的我都知道,如果撇开这些……”
“小顾哥。”齐临朝立刻打断顾伟,“没有办法撇开这些的。”
顾伟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突然把声音压得很低:“小齐,过去几年发生的事当哥的我都了解。今天哥就想听你说句实话,你现在过得,究竟好不好?”
“挺好的,很平静。”齐临朝强忍泪水。
“小齐,我不是外人,你不用在我跟前演,不用假装没事,不用图我安心。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都放下了?”顾伟心疼地看着齐临朝,他知道如果齐临朝撒谎自己能一眼望穿,所以目不转睛。
“小顾哥,什么叫放下呢?”齐临朝抬手正好擦掉滴落的眼泪,哽咽得不行,“你说我能忘记他吗?不能,死也不能。那你说我能时刻记着他吗?也不能,能就会死。我只能把他放在心里,尽量不去想。尽量,真的只是尽量。我想到他,有时候会痛,痛得想死,有时候又会怨,怨得想死,所以我只能回到生活,一日三餐,工作睡觉,只有这样我才能扛过去,才能勉强活着。你们……你们不都希望我活着吗?”
“小齐,小齐。”顾伟也擦泪,也哽咽,他听出齐临朝向命运妥协后的得过且过,又无奈,又心酸,“我懂了,踏踏实实过日子挺好,挺好。”
“不,小顾哥你不懂。”齐临朝眼神骤变,“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顾伟愣住了,眼神里快速闪过很多东西。
“秦队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应该是怕我知道了会冲动,我懂。可我……”齐临朝突然激动起来,“我怎么可能放弃呢?我还没有替他报仇,没有替他将当年的案子查个水落石出,没有替他把老白和坤叔捉拿归案。我要证明自己!我要回到重案大队!我要重新加入专案组!可我太慢了!实在是太慢了!”
顾伟有种幡然醒悟的感觉,他从心窝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句话,犹豫半天还是咬着齐临朝的耳朵轻轻道来:“小齐,老白的案子快收网了。明天上午,你去秦队家里,什么也别问,去秦队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