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正常的人类手印,它的手骨长而细,手掌所占的面积很小。
石砖地上还有许多指甲挠出来的细长密集的线,狠狠地嵌在砖里。
那东西其实从进门开始,就是用手走路的。
所以它脑袋朝下,一眼就能看见藏在床底下的男人。
兴尧觉得教这男人如何防鬼的人业务能力着实有点差劲,人都是两腿走路,没有什么分别,可化成鬼就不一样了,普通的吊死鬼由于生前脖子挂着绳双腿不着地,所以化成鬼后走路是轻飘飘的;而若有人生前含有怨恨且倒栽葱式投井而死,那么此人极大可能化成鬼后是用双手抓地行走的。
显然这个鬼很符合投井而死这个说法。
而且手掌心偏小,手骨奇长,脸还能以这样奇异的角度钻到床底下,说明脖子大概也被摔断了,大多应是个投了井的女鬼。
归寒将男人的尸体从床底下拉出来,正仔仔细细的怼着那团血糊糊的脸使劲瞅。
就只有一盏灯,他还提着灯使劲往那死人脸上瞅,且那张脸的面皮是被鬼整个扒下来了的,还扒得不平整,白骨森森,两只黑眼洞里都被挖没了,是大白天看着能让人三天吃不下饭的那种。
兴尧瞅了一眼抱臂在旁旁观,“你不用吃饭我这几天可还得吃饭哪,”他说着还真有点饿,嚼着满嘴的豆子道,“……投了井的女鬼,也不知道这男人是不是坑害了人家良家闺女,哎,不对,你说他那时在村口逃走的时候为什么要捂着脸?”
而后脸便被鬼扒秃了,蹊跷得紧。
这时,归寒终于从那副血肉模糊中瞧出了不知道什么门道——一根被血浸红的动物毛发。
是从男人的颧骨中生生长出来的。
“兴尧。”归寒提着灯映过去,不止颧骨,而是整个脸部骨头上,估计都从内里生生冒出稀稀落落的柔软的动物毛发。
让人头皮都有点发麻。
且嵌进去的动物毛发是透亮的白色,被血浸得极红,又才冒芽,便很难教人发现。
“但是我白天里抓着他时,并未这样。”兴尧凑近了,也有些好奇。
“这些毛发才冒出来,长得并不深,”归寒突然抬手,在血肉中就要去拔那根毛发,“所以白天我们看见他的时候应该还没有冒出皮肉。”
“不要直接触碰!”就在归寒手指即将碰上那团血肉模糊时,兴尧抬手隔住了他的手腕,“小孩子家家的,你爹娘没教你不要随便碰不认识的东西?”
“这玩意儿明显就是这人被下了诅。”他抬眼去看归寒。
“诅咒只对活人有用。”归寒皱了皱眉,看向兴尧的眼神有些不理解。
兴尧几乎呆滞了一下。
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其实在这短短几个月的相处中,他自己潜移默化的,早就已经当归寒是个和他自己一样活生生的人了。
“不要乱碰,”他态度莫名有些生硬,“你不知道……这玩意儿不是活物也会传染吗?”
“不知道。”归寒回答的极老实。
“哥给你科普科普,”兴尧边从怀里摸符纸糯米边语重心长教育小孩子似的道,“我问你,诅咒一般都是什么人用的?”
“大多……生人请鬼以怨报怨。”归寒听了兴尧的话,手竟然还尝试着先碰个瓷,被兴尧一符纸拍下去,退了回去。
“那如果是鬼要下诅咒呢?”
没了皮的脸上“滋滋”冒出大团黑雾来。
“不知道。”归寒摇了摇头。
继而又觑着兴尧开口,“……鬼不用下诅咒吧,鬼可以直接伤人。”
……说得很有道理。
有道理得兴尧差点想翻白眼,“厉鬼自然不用,普通鬼怪呢?”他没好气的手一抖,差点把人家整个脸都要给滋出白沫来,“普通鬼怪不过是怨气凝结而成,并不会真正伤人,”一顿,“所以它们有时会用自身作为诅咒本源,伺机杀死伤害过它们的人。”
“你是说,他害过人?”归寒问。
兴尧点了点头,终于将一根毛发从骨头里倒腾出来,他突然有点后悔,来的时候其实不应该先打草惊蛇,要不然这玩意儿再长长点,也好看出是什么动物的毛。
“这是狐狸的毛,”归寒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道,“赤狐。”
愈发奇怪了。
若是这样,那嫁狐娘,到底嫁的是什么?
兴尧不自觉的皱眉。
看来有东西很想让他们留下来。
“接下来怎么办?”归寒难得还问出了“怎么办”三个字。
他直起身,袖口沾了点男人脸上的血。
围着整张床边,都是往往复复的血手印子,桌子上的鸡血被打翻,他们站的这一处都是暗红色。
“没什么了,”兴尧拍了拍手,“除祟要紧,吃饭要紧,睡觉更要紧。”
说着比了个“三”的手势,“人生有三紧……算了,天也差不多了,先回去睡一觉。”
.
夜里天有些凉。
因为是扫墓节前后,行在路上还能隐约听见几声细细碎碎的小鬼交谈的声音。
“我们家那死婆娘,今年准又没钱了,连黄纸都买的比去年少。”
“嗐,甭说,我死了这么久,我家那孙子忒不孝顺的,现在连个房子也不给他爷爷烧了。”
“你怎么不说话,你什么时候死的?”
“跟你们一样,收了大概……二十多年的纸钱了,你们呢?”
“我十二年了,也就逢节瞅瞅。”
“大概……十五六七年了吧……”
“你呢?”
“我以前打算盘的,记性忒好,十四年。”
说起来还有些骄傲。
问了一圈下来,竟都是十余年前的鬼魄,近几年竟然一个都没有。
“他姥姥的,都是老人,”这些鬼就又唉声叹气起来,“……逢年过节的也没过好,明年我就给我狗砸儿子说说,让他给老爹拿点针线放坟头上。”
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瞧瞧,隔壁不好死的碾麦子手一松,就被那轱辘滚下来压断脖子了,我那婆娘针脚不行,看看,这脑袋晃得不行。”
他说着扶了扶自己变形的脑袋。
旁边便有鬼道,“便这一日,不到辰时你就得回去,喏,瞧我,没脑袋了不照样也能说话。”
他头上顶着一个纸糊的脑袋。
大约是被撞没了脑袋家里人入槟时随意凑活着安的。
“为何不是活人也会感染?”归寒突然问。
他目光所及之处,是村子外侧的一片坟地,众鬼交谈甚欢的场所。
兴尧听着窃窃私语正觉得乐,没料到归寒竟然还追问上来了,他这回倒没有随口胡诌,向下看去,衣袖有些短,便正瞧见归寒苍白泛寒的指尖,他的整只手白如纸糊,愈显得腕间红绳刺眼。
懵神之间,兴尧脑子突然蹦出一个想法来,他想,大约……他刚才只是下意识的不想让这么漂亮的一双手沾了血。
仅此而已。
“怎么了?”归寒看兴尧在那发愣,还以为他不愿回答,声音有些闷,“村外侧坟地里的那些鬼魄,有些不是这个村子的人。”
他不懂鬼语,却能听出这其中端倪。
兴尧闻言一瞬回过神来,暗了暗神。这个村子并不大,二三十户的人,且住户大都住的比较零散,只是很奇怪,他们越行到村里头,便越少听到一些活物的叫声。
连风的声音也没有。
静的诡谲。
“还有,那些坟地里埋的好像都是十几年前死去的人,这个村子应该是近几年才出了事。”过了半晌,兴尧才突然冷不丁回了归寒方才的话。
“天太冷了?”归寒偏头仔细的打量了一眼兴尧,“总感觉你有点恍恍惚惚的。”
兴尧“啊?”了一声。
“多吃点核桃,”归寒又郑重的道,“听说可以补脑子。”
兴尧:“……”神他娘的补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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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时好歹囫囵睡了个后半夜的觉。
等到第二天一大清早,却又被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惊醒。
“平平!平平!村里又……”
大嗓门喊话的是个比老村长孙女看起来年龄大一点的女孩子,身上穿着翠绿衣裙,一进门就卯足了劲喊屋里的好朋友。
只是这姑娘喊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慌忙捂着嘴停了下来。
这时平平才从屋里出来,她手上端着满满的豆乳,上嘴唇都沾了一圈乳白的沫,天真无邪的简直同昨晚上和兴尧他们说话的姑娘判若两人。
“岁岁,过来。”她将盛豆乳的碗放下,又返回屋子里取了一只碗,倒了一半递给那个姑娘,安抚道,“我早上才温的,你尝尝……他们不是坏人,哎,你说咱们村出什么事了?”
岁岁朝院子里四处张望了下,用女孩子说悄悄话的方式挡着半边脸道,“谢付生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听说是昨天晚上被夜猫子杀死了,哎,我三阿娘早上去房里叫谢付生吃早饭的时候发现的,其实他虽然整天疯疯癫癫的,但也没招谁惹谁,怎么就突然死了?”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招惹谁?”平平的声音突然有些冷了下来。
“平平?”岁岁有些奇怪的抬眼去看她。
“没什么,”在岁岁抬眼的瞬间,平平的脸一瞬又覆上一层笑意盈盈,“阿爷还让我给我们家昨天来的客人送早饭呢,瞧瞧,我都忘了,你等我一会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