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微微驼背的瘦削老者从院子里走出来,他脸上皱纹重重,一双狭长的眼透露出些许精明之色,五官是寻常男子少见的阴柔。
看到不远处站着的李昀,老者走过来恭敬地行了一礼:“奴婢见过十三殿下。”
他脸上是一贯温和的笑,既不因为这位皇子不受帝王重视而态度轻慢,也不因其尊贵的身份过分谄媚巴结。
李昀记得他,他是帝王身边的贴身太监王守贤。
“陛下今日特地来探望娘娘与殿下,此时正在房中与娘娘聊天呢,许是还要好一阵才会出来。”王守贤笑着,不紧不慢道,“陛下差人送来了不少物件,不如奴婢先带殿下去瞧瞧?”
李昀摇头,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王守贤话说得好听,但谁都心知肚明帝王从未将这个皇子放在眼里,来寺院只是为了华昭仪。
两人也不可能心平气和地聊天,不过是无尽的争吵、无力的反抗、无法逃离的压迫罢了。
李昀有时也会不解,他所谓的父皇——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掌握着无上的权力——为何偏偏不肯放过华昭仪,一个近乎疯了的女人。
但他很清楚,每次华昭仪见过帝王之后,必定又要折磨自己一番。
可他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李昀垂头,掩去嘴角那不知是讽刺多些,还是厌恶多些的笑。
大约又过了两刻钟,玄青衣袍的高大男子从院子里跨步出来,他双手背在身后,神情严肃看不出喜怒。
王守贤赶忙迎了上去,李玄对着他交代了几件关于华昭仪的事情,随后抬眼扫了一下旁边气质阴郁的李昀,什么也没说便大步离开了。
帝王走后院子又恢复了往常的沉静,但李昀抿着唇站在门外,不肯踏进去。
直到一个小宫女神色慌张地跑了出来,看到门口站着的少年,她神色一松,如释重负般道:“殿下原来您在这里,娘娘要……召见您。”
李昀依旧没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走进院子,穿过长廊来到后院华昭仪的屋子外。
门边的宫女见了他,没向里面通报便急切道:“殿下快快进去吧。”
李昀进了屋后,门外的宫女就立刻关上了房门。
屋子里弥漫着些许水雾,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旖旎的气味。
华昭仪半倚在檀木美人塌上,她神情极其疲惫,面白如纸,眼睛肿胀泛红。一名宫女正在为她半湿的头发抹发油,而她看到李昀后便摆摆手让宫女退到一边。
李昀立在华昭仪几步外,绷着唇角像一尊不会说话,没有悲喜的石像。
华娉婷从榻上坐起身来,看着面前孱弱的少年,脸上闪过嘲讽又痛苦的情绪。
李昀长相极肖李玄,眉骨锋利鼻梁高挺,尤其是他唇线绷紧时与年轻时的李玄简直如出一辙。只不过他尚且年幼,身上还没有李玄那般令人窒息的压迫与侵略感,瘦弱的身躯甚至令他显露出几分可怜无害来。
“过来。”
李昀闻言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华昭仪面前,只不过他低垂着头,视线刚好落到了华昭仪手腕处格外显眼的红痕上。
华娉婷微微弯腰,从地上摸索起那条锁住她铁链,抬起手递到了李昀眼前。
这条铁链将她困在深宫十几年,如今又将她锁在了寺院里。
“李玄那狗东西用这链子困住了我的人。”华娉婷脸上笑着,眼中流出泪来。
她丝毫不避讳任何人,直呼天子名讳还用极其侮辱性的词,一旁的宫女们噤若寒蝉,狠不得捂住耳朵,大气都不敢喘。
“又以为强迫我生下你这个孽种就可以困住我的心哈哈哈哈哈…….”她突然大笑起来,神色愈发癫狂,“他竟然也有如此天真的一面,真是可笑至极!”
华昭仪边说着,双手突然握住一段铁链猛地缠绕住李昀的脖子,而后死死勒紧。
一旁的几名宫女被这突如其来骇人的一幕吓得大惊失色,但彼此面面相觑,竟然没有一人敢上前去阻止她。
或许是癫狂的情绪激发了力量,华昭仪纤瘦的手臂此刻竟然贲出青筋,可见力气大得惊人。
强烈的窒息感令李昀本能地去拉扯脖子上的锁链,但如何也挣脱不开。他脸色涨红,嘴唇开始发紫,仰起头大口喘气。
他看到华昭仪那双极美的眼睛此时布满了血丝,眸中是滔天恨意,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
华娉婷又露出艳丽的笑来,泪如却断线,滚烫的泪珠接连落到李昀脸上,她的声音愈发颤抖,手却越勒越紧,“你也很痛苦吧?别怕、别怕……一会儿……就好了……”
原本已经呼吸困难眼前发黑的李昀,在听到华昭仪的这番话后,涣散的意识却突然一瞬间清明起来。
他脑海中响起的是慈姐姐的话,她也对他说过“别怕”。
可她的声音是那么温柔,眼神是那么怜惜。
而她的手也是不可思议的柔软,仿佛怕把他弄痛了,捧着他的脸颊时轻柔得如同羽毛一般。
濒死感令李昀的心跳剧烈震动,同时涌动的还有强烈的不甘心。
明明只要再过几个时辰他就可以见到慈姐姐了。
不行!
他不能死!他要回到慈姐姐身边!
一瞬间不知哪儿来的力量,李昀猛地推开身前的华昭仪,力道之大令她咚的一声撞在了美人塌的扶手上。
一道鲜红的血痕从白玉般的额角渗出。
“娘娘受伤了!”离她最近的一名宫女惊呼出声,其他宫女也随之扑上前去围住华昭仪。
屋外的宫女听见里面的骚动也吓了一跳,连忙推开门冲进来,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她们惊惶的神色映入李昀的眼,但他知道,这些宫女并不是真的担心华昭仪,只不过是害怕她若有什么闪失,帝王发怒怪罪下来罢了。
他大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双手颤抖着甩开套在脖子上的锁链,脚步不停转身跑了出去。
头上的疼痛令华娉婷如梦初醒,她满面尽是恍惚之色,愣怔了片刻后一把推开正在给她上药的宫女。
她自顾自地蜷缩成一团,整个人颤抖似秋风落叶,然后双手捂住脸痛哭起来。
.
李昀竭力狂奔在黑暗中的青石小路上,夜色浓浓,他又跑得急,没注意到脚下一块突起的石砖,随即就被绊了一下。
他身子向前倒去,手掌被粗糙的地面划破带出一连串血珠,下巴也磕破了皮,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感传来。
可他从地上爬起来,也没管伤口如何,只顾着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跑去,最终到了虞慈以往居住的厢房。
像是突然卸了力,李昀双腿一软倒在了厢房门口。
他知道此时厢房里空空荡荡,并没有慈姐姐,可他却还是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慈姐姐身边,整个人倏地放松下来。
他背靠在厢房的门板上,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腿蜷缩成一团,下巴碰到膝盖时蹭到了破皮的地方,十分刺痛,掌心也是火辣辣的。
他的头脑因这疼痛异常精神,心脏猛烈跳动,喘着气后知后觉有种死里逃生之感。
四处静悄悄的,唯有山间偶尔传来鸟啼虫鸣的声音,在如水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而他孤独地蜷缩在这,仿佛被抛弃了一般。
他听见自己在黑夜里被无限放大的喘息声与心跳声,仿佛是濒死之人最后的挣扎,一种无言的恐惧顿时将他淹没。
他慌乱地从怀中掏出一方丝绢,那上面的兰香已经几乎闻不到了,但他还是将丝绢捂在自己的口鼻上,大口喘着气,近乎贪婪地汲取那一丝令他安心的气息。
“慈姐姐……慈姐姐……”李昀轻轻呼唤着那令他安心的名字,幻想着她正在自己身边。
这一夜,他时梦时醒,疲惫的意识不慎坠入噩梦之中,又很快一身冷汗地惊醒。
寺院晨钟响起时,李昀再度从梦魇中逃离。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入眼是天际边的一丝白光。
李昀低下头,手里还拽着那方丝绢,掌心的血迹早已干透了,只不过有些沾染到了丝绢上,朦胧的晨光中看不清血的颜色,只能隐约看到丝绢上几处深色的痕迹。
他将丝绢折叠整齐,小心翼翼地放回自己怀中。
撑着地站起来时,李昀感到浑身上下都极其僵硬酸胀,寒意几乎渗透了肌骨,令他一阵战栗。
但他不能再呆在这了。
李昀知道此刻的自己必定狼狈万分,他不想慈姐姐看到自己的这番模样,他至少要去换身衣服,把脸上的血迹洗干净才行。
虽然这样想着,但是他才刚迈开步子,便感到腿脚一软,头晕目眩,“啪”的一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待李昀再次醒来时已是日头高照。
他感到自己沐浴在一片温暖之中,幽幽的兰香笼罩着他,身下不再是又冷又硬的地砖,无尽的梦魇似乎也消散了。
他眼皮颤动,迷迷糊糊唤了一声:“慈姐姐……”
女郎柔软的手握住他的手:“我在,阿昀。”
听到这声音,李昀漂浮的神智终于回笼,睁开了眼睛。
一袭淡青绣兰纹曲裾的女郎坐在塌边,窗扉向两边打开,暖色的日光洒落进来,衬得她乌发如漆,肌肤如玉,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细金光。
虞慈看到榻上面色苍白的少年睁开眼,微拢的眉心终于舒展,显然是松了一口气。她微微倾身,问道:“现在感觉如何?”
今早,她在大殿请完香,与巧月朝厢房走来时便看到地上躺着一个小孩,惊讶之下走近一看发觉竟然是阿昀。
他下巴上有血迹,脖子上的刺目勒痕更是把两人吓了一跳。因为怎么唤他也不醒,两人便把他先带回屋子,又去请了寺里的师父来看了看。
好在阿昀只是气血太虚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发起高热。但虞慈还是放心不下,让巧月去城中买最好的伤药,自己则一直守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