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拉开了我的窗帘吗？
搞没搞错，新来的吗？
我迷迷糊糊揽着被子蒙住头，恍惚中好像听见了有人在我窗边走动，声音不大却源源不断，闹得我心烦意乱，终于，在那声音蔓延至我床头柜上彻底冷了的咖啡所在时，我忍无可忍一把掀开被子，用干瘦苍白的五指毫无威胁力地抓住了那作乱的手腕。
温热的触感几乎要把我这洞穴中的吸血鬼灼伤。
我对上一张英俊健康的面容。
假如我生活在一部小说，一本漫画中，在我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就应该变成一个疯子，一个变态，由此开启我罪恶的一生。
然而我并没有，我只是看着他，然后打了一个饿嗝。
他垂着眼，并不因为我抓住了他而局促，反而把手中的杯盘放下，用没有被我抓住的右手从纯白的护士服中取出一支钢笔，俯身在床头柜上的病例簿上写了几句，然后把笔插回去——
这期间我被晾在这里，很尴尬。
他之后行云流水地扣上我抓住他的那只手，按住我脉门。
“心率96，略快，你感觉心慌吗？”
艸，我不心慌，我心悸。
多亏我常年营养不良，现在脸怎么也红热不起来，还能让我保存一点身为人类的颜面收回手，婉拒他想要扶我的动作，然后从床上坐起来。
“不……新来的护工？”
他记录好病历，然后顺手拿起我那惨不忍睹的马克杯。
“刘老师外出交流，让我过来暂代几天。”
原来不是护工，是小大夫。
我低咳一声：“收拾我房间这种事，有护工和阿姨做。”
他看了我一眼：“真的有人做？”
而后他隐晦而不失礼貌的眼神在我房间扫了一圈，我也跟着他看了一眼我房间里随地乱房的书籍，稿纸，间或还有一些我设计密室时候用到的各类尺子，木板，蜡笔，巨大的硬纸拼成的残缺试验品……
说实在的，比起一间卧室兼书房，这里更像是某个落魄设计师的蜗居之所，唯一的差别是一般落魄设计师只会住毛坯房，我家精装。
“咳咳……”我若无其事地起身，往浴室里洗漱以躲避这尴尬的时刻。“我赶稿期不喜欢有人进来。”
他好像在叠被，我咬着牙刷侧耳倾听，像是一个胆怯的小贼，在我自己的房间仔细关注着英俊外来者的一举一动。
——哇，谁说我没变态，我可太变态了。
我简直像中世纪鳏居的肥头大耳的庄园主，觊觎着家里年轻热辣的长工。
“所以阿姨会让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已经猝死了。”
像这样尖锐的言语已经无法刺痛我了，做了二十几年病号，我的心比点滴管还要冷。
“而且今天是你的检查时间，你大概是忘记了。”
……怪不得，我就说怎么有医生过来。
我磨磨蹭蹭在浴室洗漱完了，甚至翻箱倒柜想找找有没有发蜡或者古龙水，然而没有，我的兴趣爱好在于书籍和知识，我痛恨我的清高。
最终我洗漱一新，带着清爽的洗发水味道鼓起勇气推开了浴室门，然而映入我眼帘的是整洁的房间，以及空无一人的静谧。
……啊，我洗澡的时候错过了他离开吗？
难言的细小失落在我心底扎根，我垂着眼，先前挺直的腰杆又再度松懈下去，我单手成拳抵在唇边咳嗽两声，想要回到我的大床上，摇摇铃，叫一份不那么健康的营养餐来填饱我饥渴的灵魂。
“一小时三十分钟。”
我吓得脚下一滑，温热的躯体从我背后贴上来，拉住我的手臂，感谢惯性，感谢牛顿，我撞在了一堵世间最柔软弹滑的墙上。
他也受惊不浅，在我耳边小声喘了两次，旋即克制住了这些微的惊惶，我更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让我不要像个虾子似的盘起来咳。
他扶着我坐下，听了听我的胸音，然后拿出崭新干净的茶杯帮我倒了一杯温水，我时时关注他，所以才能看到茶盘边上那本不属于我卧室的书。
“那是……《晴天霹雳》？”
他被我点破，顿时没有了之前指责我的从容不迫，他虽然按部就班地准备着身体检查的各项道具，但我看到他耳尖发红。
“对，我从小就订阅《推理作》杂志。”
《推理作》，我十八岁就在上面发表短篇小说了。
我读出了其中的含义，这一刻，他所失去的从容已经换到了我的身上。
我好整以暇地任他摆布，看上去乖得像个洋娃娃，实际上嘴一刻没停。
“那你一定看你过很多优秀作品，《她告别了鹧鸪》怎么样？”
“情感细腻，诡计落于俗套。”
“哦，那你一定喜欢《第七个赌徒》了？”
“确实精妙，但有炫技之嫌。”
我低声笑：“既然如此，那么你一定喜欢《黎明之前的哨音》了。”
他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掩饰地清了清嗓子：“《推理作》的十年盘点中，认为这是难得的佳作。”
图穷匕见，我的燕国地图已经很长了，于是我伸长了手，去把他带来的那本《晴天霹雳》拿在了手里随意翻阅。
“《黎明前的哨音》中，□□夫人的死揭发了二十年前一桩骇人听闻的灭门惨案，而《晴天霹雳》所讲述的就是那一夜所发生的惨烈故事……读者评价，《晴天霹雳》设计精巧，诡计连环，殊无闲笔，将一场复杂残酷的连环谋杀置于一夜，一屋，一片漆黑的大幕之下，动人心魄，精彩绝伦。”
我对于大声朗读自己的书评一点也不害臊，更何况这就写在书的背面，编辑推荐那里。
他比我更淡定：“《晴天霹雳》延续了《哨音》的写作手法，将谋杀比作黑夜中的惊雷，我认为这种手法不仅仅是用以体现杀手角色的挑衅，也表明了作者本人对于故事的自负。”
指着我鼻子说我嘚瑟。
我晃了晃手中的书：“哦——既然如此，自负的作者就不忝颜签名了。”
他看我一眼又低头：“别说话，深呼吸……虽然自负，但他也有自负的资……别笑，吸气……”
我好容易应付完了这一遭，又忍不住逗他。
“说作者自负，可我看有的读者好像非常喜欢柯西少爷的段落啊，都用红笔标注了出来。”
他一边收拾一边解释：“柯西少爷虽然死去，但是他与凶手的交锋，乃至最后的对峙，都展现了一名侦探应有的素质。”
我翻开扉页，徐徐朗读：“……在推理史上极少有侦探如此折戟，虽然找出了凶手，但未能阻止惨案的发生，而他本人也成为屠刀之下的亡魂，但作者称柯西并非是一名典型的侦探，他只是一个有些小聪明的病秧子，养在深宅的少爷，又能指望他做些什么呢？而读者普遍认为柯西身上的玩世不恭，神秘轻佻的气质虽然不该属于名侦探，却也非常迷人……”
我单手合上书：“难得有人评价柯西具备一名侦探的素质，我要替他谢谢你。”
我垂下眼睫的视线中忽然伸过来一支笔：“那么，作为答谢，替我签名吧。”
小大夫叫长明，看着年轻，却已经在二院的胸外科待了两年，这次刘医生出差，本来也只是想让实习生过来，但是长明大夫毛遂自荐，获得了来接近我这个病秧子吸血鬼的机会。
我坐在整洁明亮的窗边，沐浴着温暖和煦的阳光，微风虽然被挡在了窗外，但我的心湖泛起层叠的波澜。
我是个颜控吗？
还是说我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清心寡欲？
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仿佛从地狱被拽到了人间，甚至难得地生出了想要走出房门，走到草地上，跟他一起溜溜弯的冲动。
那听起来不难，可我做不到。
除了先天的哮喘之外，我对很多东西都过敏，离开这座精致的牢笼，走到外面，没几步我就会咽喉肿痛，将自己闷死。
我已经习惯了消毒水的气味，可我却在长明身上闻到了太阳的气息。
前天给二院打了电话，问能不能把刘医生换成长明医生，理由是我的身体状况比较稳定，不想要占用主治医师的时间。
感谢我某个做院长的伯伯，这件事并不费力。
在他们眼里，虽然我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但这几年在作协声名鹊起，也算是小辈中有点出息的。除了这些不痛不痒的帮助，逢年过节我的小洋房也能多收几份礼。
我的桌上放着精装版的《晴天霹雳》，还有我正在着手撰写的《柯西少爷的晴天》，我愿意将之称为“晴天系列”。这是我的编辑建议我的，《推理作》最近搞了什么书单，把我这旧作又翻了出来，柯西少爷的人气也水涨船高，编辑希望我能趁热打铁，再写一部柯西少爷的故事。
我想了想还是答应了，柯西是我的投影，如果让他只活在那一夜，我未免对自己也太过残酷。
现在那手稿上记录着寥寥数语，但依稀可以看到柯西少爷迎来了他在外游学的青梅竹马。
“道格，我说过了，你不需要帮我收拾房间，女仆会做这些事。”
“可我看到的并非是一个少爷的房间，而是一片猪圈。”
“看来医学让你的唇舌像手术刀一样锋利了。”
“我倒宁愿用这把刀做些别的什么……”
阳光照在积压多日的稿纸上，我感受着那腐朽的气息被驱散，这一刻，我明白了晒书的乐趣。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提到的所有杂志书籍均为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