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敬拿出来的这本簿子被送到了赫连白手中。
他装做是第一次看到的样子,翻得很仔细,越看,神色越是凝重。
而后他叹息一声:“李把头,白叔叔,一起来看看吧,也请武掌柜来做个见证。”
白贤方才一直没作声,放任白珠儿与申屠敬对峙,到了此时方才道。
“赫连公子既然看过了,老夫还有什么看的必要?一本小小簿子,要想伪装,易如反掌!”
李力却不管这个,他抢上前去一把夺过簿子,武世务空着伸出去的手有点尴尬地收回来。
我心中觉得好笑,单手支着额头斜倚在桌边,见小鲛人实在气愤恼怒,我伸手把他扯过来一点点,附耳低声:“莫气了,若这老狗不死,我便帮海族除害。”
清久祺红着眼睛看我,半晌才道:“不必,平安城杀不得的,碧海天杀得。”
我戳戳他腰身,把他弄得几乎破防:“先别急,事情还没定论。”
白贤带人出海这件事确实可疑,但是他这数量也太多了,带出去五百多人,卖了二百多人,就是傻子也能看出来有问题。白贤真的会不管不顾的这样做吗?
赫连白在李力和武世务传阅簿子的时候踱步下来,问道:“既然白叔叔已经恢复过来,那小子还请叔叔解惑。申屠敬所说,回航时路线更改,可有此事?”
白贤冷眼看他:“你要审我?”
赫连白勾了勾唇角:“叔叔误会了,在宴席上当然是寻常问话,若是审问当然要去刑堂。”
白贤同赫连白对峙片刻,道:“远洋出海,本就绝不可能一直按照原定路线行使。”
赫连白点点头:“这与叔叔船上的航海士呈报的记录也一致,叔叔必定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说谎。”
白贤:“赫连白,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茫茫大海带出来的了吗?”
赫连白沒接这个话茬:“至于东长离洲之事,叔叔是否曾经带人在那里暂留也很好查明,不过这件事中还有一个疑点。”
百花谢此时置身事外,比我看得还热闹,见武世务没空给赫连白捧哏,她便道:“哦?赫连公子有何见解?”
赫连白道:“若叔叔真的一夜之间将二百余人卖给佤寨,归来的数百人怎会毫无所觉,无人举报纠察?”
百花谢是个合格的捧哏:“赫连公子此言有理。”
这话一出,宴席上其他人也终于有了喘口气的机会,连连附和。
然而形势虽然转向白贤,他却一点也不开心。
这我能够理解,赫连白三言两语扭转局势,相当于贴着白贤的脸告诉他平安城尽在我掌握,今日我是老大,你是生是死,由我说了算。
贴脸输出,谁也忍不了。
果不其然,连小鲛人也迷茫了。
赫连白走到申屠敬身边,轻轻把手搭在那汉子肩上:“你可能在剩下的水手中再找出几人佐证你的话?”
申屠敬脸上泪痕未干又添汗渍:“我,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装聋作哑……”
宴会上登时又是一阵喧哗。
赫连白八风不动:“你说有贵人相助,帮你逃出东长离洲,那贵人又是谁?你为何含糊其辞?”
申屠敬咬了咬牙:“我曾发誓绝不透露贵人身份!”
赫连白点点头:“也就是说,这贵人要么是佤寨之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帮助你脱逃。要么就是我们平安港的人,你若说出来,他立时就能知晓。”
申屠敬瞪大了双眼,在场所有人都被这反转牵制了心弦,可赫连白却没有再说的意思了。
李力终于看完了那份簿子:“这,这信息全都是对得上的!”
赫连白回到属于他的位置:“李把头既然已经确认,那么可见簿子有几分真。武掌柜,你觉得呢?”
武世务推了推眼镜:“赫连公子,失踪的二百余人终于有了消息,不管怎么说也是好事一桩。我看这簿子是真,申屠敬的话却不可尽信,至于白兄嘛……二百余人折在外面,白兄怎么也不能推卸责任,然而南洲航路功在长远,功过相抵,不如就莫要向城主陈情了罢。”
武世务看似在为白贤求情,实际还是在拱火。
李力一听就炸了:“放你娘的屁!什么破路还要拿人命填?!你说的好听你怎么不死在海里,拿我的兄弟陪葬?!”
他一转头忍着哽咽:“赫连白,你年纪小,分辨不清此事,这本簿子我明日就拿去给城主,平安城内必有内鬼,不管这申屠敬说得是真是假,我李力定要去一趟佤寨,把我兄弟们带回家!”
李力话音落下,一众水手在殿外随之呼喊:“回家!回家!”
气势恢宏,连白贤脸色都是一变,赫连白却一挥手,制止了外面喧嚣。
“李把头不说,我明日也是要呈报父亲的。”
李力冷哼一声,怨毒的视线投向白贤:“还有你,别想推三阻四,搪塞过去,这二百多条人命,我必要跟你算个清楚!”
他说完,攥着那本簿子,转身便带人离席。
白贤一刻也不耽搁,亦是带着白珠儿站起:“赫连白,你好手段,只是这苦海偌大,还不是你一个小娃娃能翻覆得了的!”
白珠儿咬着唇,她现在也没了下午要招婿赫连白的春风得意,被家仆簇拥着离去了。
崔经理全程只跟着旁人附和了两句,此时也见缝插针跟着众人道别离去。
百花谢走的时候已经不剩几个人了,美人懒直腰,由婢女将她扶起,鲜艳的红牡丹到了夜晚更加显眼:“没想到赫连公子的生辰竟是这般刺激,天色已晚,我也不多待了,早春风冷,小公子也得多加注意,晚上关好门窗,莫着凉了啊。”
留下这一句,百花谢也离开了,只是离开之前,还拿眼睛勾了我一眼,给我弄得酥酥麻麻的。
最后剩下的就是武世务,我,小鲛人,赫连白,以及那名为如浪的近卫。
武世务看看赫连白,看看我;看看我,看看赫连白。
忽然一抬手:“哎呀,怪我怪我,一点眼色都没有,肯定是刚才看那么多字儿看糊涂了,你们师徒俩肯定有悄悄话要说,我先走了!”
他也跑了。
我和赫连白面面相觑,他没理我,转头跟如浪低声吩咐了几句,便要往外走。
“站住。”
我懒散开口。
赫连白应声停步。
“你想离开……平安城?”
赫连白沉吟片刻,轻声笑了,终于转头正视我。
“以先生才智武功,当在下的师父,绰绰有余。”
我正色打量他,这是我第一次看他,而不带着青渊滤镜。
赫连白像是一把锋利的宝剑,刚锻造出来,还带着神光,或许已经染上血色,但不必有血,已经足够伤人。
我摇摇头:“我不想收徒。”
赫连白轻笑:“那我跟着您身边这位叫叔叔也是一样的,叔叔,明天见。”
他说完弯腰一礼便走了。
我的脸估计黑如锅底。
直到回了我们的院落,清久祺才终于没忍住。
“叔叔,今天的事……”
我看他才终于找回了一点颜面,清久祺虽然聪慧,但多数时候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个小孩儿耍的小聪明,而赫连白明枪暗箭太多,让我觉得不安分。
我帮他解下帽子:“李力说的不错,簿子是真的,东长离洲必然有疑,白贤就算没有跟佤寨做交易,也一定心里有鬼。”
清久祺道:“那二百名海族到底……”
我轻笑:“你关心的是海族的性命安危,他们关心的可不是。”
清久祺不解。
我道:“回想近日的纷争,你印象最深的几个词是什么?”
清久祺回忆片刻,道:“南洲航路,佤寨,海族。”
我点点头,赫连白今日伙同武世务给白贤做扣,却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他的目的不是白贤的性命或是势力,话里话外直指白贤无力控制南洲航路。我猜测,赫连白和武世务的最终目的是从白贤手中拿走南洲航路的控制权,以及让城主同意他们前往佤寨调查。
这里面,武世务是个生意人,若是分赃,他觊觎南洲航路的可能性更大。
我猜测,真正想要离开平安港前往佤寨的是赫连白,他用南洲航路的控制权买通武世务。
这些不必跟清久祺说明白,在他给出回答后我拍了拍他的头。
“好了,他们关心什么与我们无关,你只要知道你关心的是什么,我关心的是什么,就好了。”
清久祺一双眼睛清凌凌看着我:“叔叔,你和我关心的是同一件事吗?”
我垂眸:“正因如此,我们才不得不中赫连白之计。”
“所以你当知道,永远不要让别人知道你关心的是什么。”
二百年后的清久祺,无坚不摧,刀枪不入。
我不希望他还变成那样,但若真是宿命必然,那么早明白总比晚明白好。
早点明白,就能少点失去。
清久祺回房了。
我叹一口气,倚靠在窗边,源源不断的内力向逆转轮输送,片刻后,长明的身体显现出来。
他比之前大得多了,现在站在我手上有点不合时宜,于是他站在窗边。
在我弹琵琶的时候他就已经恢复神智,此后的夜宴对峙他一点也没落下。
我无奈地看看他,长明是天下唯一知我之人。
他道:“若是担心,何不前往一探?”
我道:“他太神秘,甚至可能不止与青渊有关,我恐怕轻举妄动,会牵连太广。”
十枚玉简,看似毫无关系,实际上我隐约觉得其中有所联系。
清久祺重伤之地原本我没把握,但今日申屠敬所说海族之事却让我有了警惕,若当真有人对海族大肆杀戮,那么他们的目的是海族……还是鲛人呢?
我深感怀疑。
而把目光放在东长离洲,那里明年就要发生动乱。
我觉得清久祺和望西极的玉简很有可能联系在同一件事上。
而现在甚至赫连白也要去佤寨,我觉得这其中有一根线,抓住这根线,不仅能够完成玉简任务,还能让我找到有关这场时空穿梭的线索。
就像是我跟清久祺说的,永远不要让人知道你在乎的是什么。
而我手中的十枚玉简,就是他们十个人最在乎的事。
这是我的筹码,也是我的底牌。
我问:“鲛族改名海族,到底是何事,你该说了吧?”
长明叹一口气:“你若想听,我就给你讲一讲……”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逆转轮眸光大盛,一枚玉简竟然不受控制从我储物戒飞出!
我震惊之下看向长明,长明一把抓住我。
两两对视,刹那间便达成一致。
“走!”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赫连白叫叔叔仇宴为什么臭脸
1:清久祺没在他面前叫过叔叔,赫连白一个下午就把他俩的假身份调查清楚,并且认为他们不是真的叔侄。
2:赫连白之前一直管白贤叫叔叔,现在又叫他叔叔,仇宴觉得这厮在埋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