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渊不像个雄主,像个打工人。
自从他进入极意境以来除了重大祭祀基本不在巨木殿里待着,不是北边赈个灾,就是南下平个乱,要么就是去中环巡视,又去东洲议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有三百六十天在外面奔波。
这哪是个主子,这分明是个打工人,还是卷王。
然而赫连白不是,他虽然年仅二十,刚刚步入这充斥着血腥和混乱的宴会,却眸光清明傲然,不必他吩咐,身边的近卫井然有序,安静无声地分头行动,有人将如潮带走,有人摆上新的桌椅果盘,有的带着医师给白老大看伤。
这么周全的布置,就显得惟一一个还站着没动不知道怎么办的白珠儿更尴尬。
不等白老大发威,赫连白已经踩着更换一新的地毯信步拾阶,悠悠走到了上首。
“小子来迟,下属不懂事,怠慢了各位长辈。”
赫连白神色淡淡,我错了,论挑事儿拱火,武世务还不算什么,赫连白才是这个。
他看向白老大:“白叔,您刚从南洲回来,路远天险,身子不爽,恐有暗伤,父亲感您开一本万利之商道,特意命我带了神医给您看看,还望您莫要推辞。”
他又看向白珠儿:“姊妹不必站着了,想来白叔伤势并无大碍,先安心入座吧。”
这是給白珠儿的台阶,白珠儿咬着唇,她不下也得下,但是又不甘心:“赫连哥哥,你请的好先生,连我爹爹都敢动手,竟没个说法吗?!”
赫连白恍然大悟似的:“原来不是如潮以下犯上,竟是先生误伤了白叔?”
“既然如此,如浪,去告诉一声,不必罚得太重了,既然不是如潮过错,打十鞭就算了。”
我笑出声。
这也吸引了赫连白的视线。
“至于我的先生……”
白珠儿顺着视线看过来活像是要吃了我。
“晚辈怎可议师长?既然是长辈之间的矛盾,容我之后禀明父亲,再做定夺罢,必定给白叔一个交代。”
白老大闻言冷哼:“小小竖子,我白贤的面子还不用你讨,更轮不到城主来给我做主!”
他恶狠狠盯着我:“你只告诉我此人姓甚名谁,落脚何处,老夫自有计较。”
我折扇轻摇,咽下一口烈酒,张嘴就是个酒嗝。
“我忝为人师,还没教一字半句就先给徒弟惹了麻烦,嘿嘿,也算是奇事。好叫白兄知道,我姓仇名宴,乡野之人没甚本事,徒会鼓瑟吹笙罢了,既然与老兄误会一场,值此好宴,不如我以一曲相赠,也为夜宴增彩,如何?”
武世务一听就连连叫好:“这主意太妙了,仇兄精于此道,必定不同凡音,白兄雅爱乐舞,也正中下怀,小白公子,珠儿小姐,都快入座听听咱们仇先生的仙音。”
被他这么一搅混水,白贤就算有不满也发泄不出来,何况武人本就轻外道,我虽伤了他,但肯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他奏乐,也给足了他面子,再不听话可就不礼貌了。
然而我对上赫连白的眼睛,隐约觉得这事儿还没完,看来这小子走得可不是怀柔派。
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折扇一番,凭空取出一把琵琶。
抱琴在怀,盘膝安坐,垂眸抚琴,猝然指尖连弹,激昂若金戈铮铮之声铿然而动!这一曲《霸王卸甲》,所述霸王项羽点兵出阵,垓下酣战,江边别姬之故事,自阵前心如弓弦急奏,到阵中杀伐声起,陷阱连连,跌宕起伏,曲中杀机毕现,惹得铜丝欲断。而后兵败而走,自刎乌江,沉郁悲怆,弦音似哭而颤,伤心千古独绝。
我对这一曲情有独钟,也觉得以楚王比白贤,算是带他登天碰瓷,给足了面子。
这一曲已被我灌注神音,伴随紧凑曲调,神音威能尽显,恍若根根丝线纵横,自琵琶琴声脱出,在我眼中已是将那白贤包裹缠绕,严丝合缝,密不透风,而后自肌肤骨肉钻入,瓦解其根基生路。
不至横死,也叫他伤病百日。
白贤欲杀我,绝非今日之心,此人乃是平安港最大的地头蛇之一,足迹势力遍布四洲十法盘,我当中下了他颜面,便是此后离开东洲恐也麻烦不断,看他年事已高,突破无望,倒不如在家安心养病,早登极乐。
我思及此颇为快意,然而罪魁祸首也没落下,弦音如刀,狠撞青年经脉,我偷觑他蓦然色变,心满意足,按弦收手。
“献丑了。”
我举杯遥敬那老头和赫连白,老头尚不知情,赫连白脸色颇差。
要是我没有那什么任务就好了,真想直接掀桌啊。
我一边喝,一边想。
二百年后,哪有人敢这么利用你仇爷爷。
……好像还真有,问题是那几个人我打不过。
一曲终了,算是翻篇。亥时一到,酒菜齐备。
赫连白和白贤出乎意料的没再搞事,赫连白说了些场面话,什么今日他生辰多谢大家赏脸啊,此后还望叔叔伯伯提携之流,不过听得出来,他那养父是要把两条重要的别洲商路交给他,倒不知是哪两条?
我隐隐觉得或与白贤有冲突。
东洲素以海鲜见长,我甚爱之。清久祺对此倒是没什么兴趣,但他是吃鱼的行家,刚才听我给他絮叨平安港局势,现在轮到他来帮我介绍一些稀奇海物。
“海鞘生食尤鲜,然易生寒气,堵塞经脉,叔叔,少吃点。”
“这是浊浪之精,又称笃笃鱼,每到大潮过后此物便在潮头‘笃笃’地叫,传说是往死之人化为的精灵在提醒渔民莫要接近大浪……说是如此,但此鱼肉质紧实弹滑,食之不饿,叔叔你得多吃点。”
……
我曾经买过的负责营养食谱的AI,也这么跟我讲话。
原来他有情魄的时候也是个小机器人。
我听着倒是不烦,也给他夹了几筷子,要是不把他当清久祺看,我还挺爱宠宠他的,偶尔也羡慕宋汝烟,这要是我徒弟多好?
可惜昔日跟在我身边的小鬼头都是玉流萤,沙无杀,毕罗罗之流,想到就头痛。
一直到月上中天,酒过三巡,大家吃快吃完了,酒也敬过了一轮,我为了躲开赫连白给我敬酒,当时特意装作出恭,徒留清久祺接招,倒是不知道清久祺怎么应对的,我回来时这孩子还悠哉悠哉吃着饭,好像比我走的时候心情还好。
我琢磨着这宴席也快散了,正在遗憾今天没看到旁人的乐子,倒是做了别人的戏子,心中不大开心……想什么来什么,我正无聊呢,重头戏终于开场。
“我说,赫连十三,我等了一晚上,酒也喝了,饭也吃了,曲也听了,你到底说正事儿不说了?”
说话那人坐得稍远,所以几乎是喊出來的,我看过去,是李力。
赫连白早有所料,道:“不知李把头说的正事是何事?”
李力一摔方才擦手的帕巾:“还能有什么事儿?!我一百五十个兄弟下落不明,找了城主十回有八回不在,若非说从今天起你接手平安城刑案专务,老子怎会来巴巴给个小孩儿过寿?!”
这话说的确实不客气,我发现满堂老少,好像也就武世务和白珠儿对赫连白比较客气。
赫连白在民间威信极高,在管理层却不被接受么?
简直典中典啊,我想起了某位二陛下。
赫连白被这样贬低也不生气:“此时我也十分上心,本想明日到议事堂再跟各位商量,毕竟李把头当初为了咱们再开南洲商路出力不少,总不能让兄弟们寒心,不过么……”他视线飘向白贤“白叔在海上漂泊六十多年,经验饱足,他说遇上了飓风天,兄弟们有所死伤也在理,海天本是我辈坟场,大海茫茫,要找人谈何容易?李把头也当体谅,别难为我了。”
李力气得拍案而起:“放屁!他白贤出了几趟海了不得了?我手下那也是身经百战的好手,什么海难折尽了我的兄弟,他白贤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我就把话说明白,他要拿我的人填他的坑,我便豁出去闹得码头祸乱,也绝不认这糊涂账!”
白贤此时才他被架起来了,也气得一手捂着咽喉上刚刚包扎的伤口,一边站起来指着李力:“什么流氓也敢和你爹叫板!南洲新航路是你爹我一寸一寸开出来的,古来远航十不存一,就你的人死了么?老夫的属下也死伤过半!”
李力可不认:“姓白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这赫连白坐稳了城主宝座,又要你那嫁不出去的女儿倒贴,又打算做个实打实的老丈人,这几年明里暗里折腾我们几个的势力,明眼人都看得出,现在赫连白没那心思娶妻,你这老狗急得要跳墙了吧!”
白贤嘴上功夫不行,徒有一股火气发不出来气得像个破风箱,呼哧带喘。
赫连白不装哑巴了:“李把头慎言,我与白家姊妹清清白白……说到此事,我还要向妹妹道歉。”
他转头露出难得的温柔笑意,说的却是冰冷如刀锋般的诛心之语。
“下午我不知姊妹在此招亲,妨了绣球之路,为表歉意,我特选十名俊才以充姊妹后院,聊表歉意。”
白贤气得一口血喷出来。
我心道:乖乖,真刺激。
白珠儿脸色涨红:“赫连白你!”
赫连白没给她说话的机会,趁着白贤不好说话直接打断:“此事关乎我平安城命脉,平安城是渔港,我们最珍惜的不是商人,不是货品,而是沿海的渔民,远航的水手,我赫连家祖祖辈辈都在海上讨生活,一刻不敢忘本。”
他申明大义,起了个高调,然后道:“小子初听闻南洲商路一事十分惊慌,不敢有一刻懈怠,力图将此事查清,原本我年岁尚轻,刚刚接手相关事务,应当徐徐图之,何况这涉及我平安城两大肱骨的巨案?我本想明日邀请李把头与白叔叔共议,然而今日话说到这了,我若没个交代反而寒了兄弟们的心,既然如此,如浪,把人带上来吧。”
堂中人面面相觑,不知赫连白要带什么人。
然而不久之后他们便知道了,原是白贤混着一口血沫叫了一声:“申屠敬!”
被称作申屠敬的是个面白无须的汉子,却一身老练的水手打扮,他跪地抱拳道:“赫连公子,我有罪,我揭发白贤私下与东长离洲交易人口,陷害二百余名海族水手落于佤寨之手!”
话音落下,满堂皆静。
清久祺更是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急得指尖如冰。
我用折扇挡住脸上笑意:看来我曲子选的没错,今日这老霸王,要卸甲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章人比较多,帮大家梳理一下:
赫连白:平安城城主养子,排行十三,相貌肖似青渊,深得城主器重,百姓爱戴
赫连阙:平安城城主长子,仇宴认证的二百年后平安城主
武世务:大衍商行现任掌柜,修为神汇,二百年后已死
白贤:平安城总理通商一应事务,手下船队不少,实力强悍
李力:码头力夫老大
百花谢:欢场首座,总管平安城灰色业务
白珠儿:白贤幼女,喜好美男,未及笄便在家中养了数十面首
如潮、如浪:赫连白亲卫队之二,实力不明
仇宴:一款莫名其妙卷入东洲南洲纷争阴谋当中的无辜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