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秒后，副驾驶车窗降下，露出一张中年人的脸。

两人像是知道她在偷窥一样，齐齐看过来。

吴小灯心里一惊。她觉得车里那人有点像堂伯。但是一面之缘，真要细想，她反而记不清堂伯长什么样子。

这点小事她没有告诉家人。这么多年过去，当时的记忆早已淡化，只有那两个人看她的眼神异常深刻——又深又冷，像在衡量一件商品的价值。

演变至今，就变成她对这位堂伯隐隐的畏惧。

“……堂伯，”她道，“哑巴村被雇佣兵占领，是您的人赶走了他们？”

中年人点了点头。

“您就是吴二白？”

“是我。”中年人说道，“小灯，雇佣兵背后那位姓焦的大老板，你对他知道多少？”

吴小灯想了一下，“我知道他姓焦。”

吴二白：“……”

吴小灯继续说：“他好像有点变态，喜欢把人开颅着玩——”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当时和她一起神庙逃亡的楚楚，还有不见踪影的楚哥和托尼，“等等——我是来这里取材，和我一起的有三个人，一女两男。堂伯伯，您知道他们现在在哪，怎么样了吗？”

“你是说那几个做纪录片的吗，他们没事。你们几个伤得最重的就是你了。那个叫托尼的已经回国了，现在飞机估计刚落地昆明。”

“啊？”

吴小灯呆住了。

而后她突然特别特别想家，悲伤一下涌上来。说到底这些关她什么事啊，她一没偷拍祭祀二没硬闯神庙，来哑巴村的这一周一直在帮村民的忙。结果同伴们瞒着她去绑架神婆，出事后其中一个又立马回了国。

到头来伤得最重的是她，被抛在东南亚的也是她。好像团队里完全没有她的位置，需要时把她叫来，不需要的时候就弃之如敝屐，像对待一个用来抗刀的工具人。

吴小灯鼻子一酸。她赶紧抿住嘴，可是眼泪已经在眼眶打转。

病房里的几个人还看着她，她觉得很丢脸，撇过头。堂伯呼唤她：“小灯？”

于是眼泪掉下来，啪嗒啪嗒砸在被子上。吴小灯很不好意思地伸手去抹，所以接下来的泪水落在她手背，摔成无数瓣散进医院的被子里。

吴小灯不敢用手去接了。正在她在思考怎么办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手里虚虚握着一大团面巾纸。

吴小灯抬起头，泪花让她看什么都有柔光滤镜，可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然清晰。

是那个浅灰外衣。他拿着纸，说：“擦一擦吧。”

吴小灯狂点头，因为她感觉到鼻涕正在鼻腔里滑动，也许下一秒就会冒出头。她试图屏住呼吸，但哭泣让她鼻塞，意味着她暂时失去了鼻子的控制权。而且鼻管里还堵着干掉的鼻血，鼻涕流出来的时候颜色会很不好看。

她不敢多想，接过纸巾，抽出一张叠了一叠，按在脸上。

那真的是很大一团面巾纸，她甚至没办法把它们完整地包进掌心。吴小灯仰着头，摸瞎单手把它们一张一张展开，抚平，对折，叠好，方方正正地拿在手里。

这时候她用余光瞟了瞟，堂伯他们还在，四个人一个不少，整整齐齐地看着她。

太丢脸了。她自暴自弃把脸埋进厚厚的纸巾堆，屈起腿，呜呜地哭起来。

哭了大约五分钟，她哭够了，慢慢地抬起头。

堂伯他们已经离开了。她松了一口气，转头就见床边坐着一个人，翘二郎腿手肘撑膝盖，支着下巴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吴小灯吓了一跳。

她的惊吓表现得太明显，以致于那个人露出惊讶的神情。他的脸会说话，那种表情，好像在说：这么明显的一个人，这都感觉不出来？

吴小灯看着他，又尴尬又欣喜。

尴尬的是这是个帅哥，在人面前丢脸和在帅哥面前是两种概念；欣喜的是，这正是在后山野地搜救她的人。

“你是……”她努力回想他的名字，“你是刘丧？”

“哦，是我。”刘丧平平板板地说。

吴小灯得以正式地打量他。

他看起来也是二十来岁，头发比她短一些，在脑后扎成一个小揪揪。几缕碎发垂下来，落在颊侧。眼镜挂在领口，眼型很漂亮，虹膜是深褐色，但迎着光的时候，眼珠的反光像熔融的金属，让一双眼看起来炽热明媚。

可是明明优秀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却带着说不尽的颓丧。

她的目光太炽烈，刘丧彻底无法忽视，放在腿上的双手搓了搓膝盖，“……二爷和吴邪他们在隔壁，想见的话，我去叫。”

“等一等！”吴小灯叫道，带着哭泣之后的鼻音。

刘丧扶着椅背，看向她。

吴小灯说：“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

吴小灯真情实感：“谢谢你救了我。”

刘丧摇摇头，无所谓地说：“当时在搜寻伤员的人很多，就算我没有发现你，也会很快有别人发现你。而且准确来说，我也仅仅是发现并报告了你的位置而已。”

“哦，那，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帮助我。”

“好，”刘丧说着，拉开医院的白皮椅子，“你的感谢我收到了。现在回病床上去吧，地上很脏。”

说完，他走出房门。

吴小灯这才发现情急之下，自己竟然跳下了床。赤脚踩在地面的感受并不好，又冷又脏。她连忙缩回床尾。

吴二白很快过来了，跟在旁边的还有给她递纸的灰衣男人。触及她的目光，男人笑了笑，说：“我叫吴邪，你的堂哥。”

“……”吴小灯举起没有受伤的爪子，挥了挥，“你们好。”

刘丧之前坐的白漆椅子靠在床边，吴邪重新搬来一把，挨着吴二白坐下。吴小灯觑着他们的脸色，终于忍不住问：“那个，堂伯伯还有堂哥，你们是警察吗？”

“……”

两个人有些心虚地对视了一眼。吴邪清了清嗓子，“我们不是。”

“哦、那是大佬对吗，传说中叱咤风云的牛人？”

门外有人没绷住，发出噗嗤一声笑。

吴小灯哀怨地看向门口。她就知道，这场对话肯定会被人围观。

门是虚掩的，门缝里露出半张脸，是那个粉红色的胖子。

吴邪的手在身后疯狂挥动，让他快走。

吴二白没发现几人的小动作，或者他发现了但不想理。他注视着吴小灯，“我们曾经是地下工作者，也就是俗称的盗墓贼。现在已经从良，和政府合作，从事文物的保护工作。”

吴小灯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在她十七岁和堂伯的那次见面后，她有过各种猜想，关于这位凭空多出的亲戚的身份。是警察、军人，还是什么特殊部门，或者随时准备拯救世界的异能者吗。

他出现在高中校门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在甄选拯救世界的好苗子？中二少女吴小灯跃跃欲试。

这颗中二的心一直跳动到现在，终于像停摆的钟表一样停下了。

原来是盗墓贼。

“怎么看起来有点失望？”吴二白半开玩笑地道。

吴小灯摇摇头，问道：“你们来这里，是为了地下河吗。神庙下面的那条。”

“——是的。”吴二白说，“具体原因就不和你说了，只是我们要在地下河找一样东西，这几天人手不够，支不出人送你回国，不如你先在哑巴村待几天，正好养养伤。”

吴小灯想说她可以自己回去。但她实在被吓怕了，生怕哪里又冒出一个焦老板。于是点点头，接受了吴二白的建议。

吴二白就说：“那现在收拾一下，我们回哑巴村吧。”

—

十五分钟后，吴小灯坐上开往哑巴村的车。

医院在镇上，进村的路很烂，但不断有载着物资的车往村子开去。吴二白看着窗外感叹，“幸亏有刘丧排了雷，不然这些运送物资的车还进不去。刘丧，辛苦你了。”

刘丧开着车，目视前方，礼节性地客套：“不麻烦。”

吴小灯惊讶地听着两人的对话，随后想到他们的身份，立刻释然了。原来这年头盗墓还得多才多艺，连排雷都要练一手。

她顿了一下，想起来，据吴二白所说，他们已经从良了。

可到了村口，怎么看他们都不像从良的样子。光是进村的水上栈道就有三个人把守，还不是东南亚的长相，身上装备看起来很先进，应该是吴二白带来的人。见到吴二白，统统喊了一声二爷。

这个称呼很匪气，没记错的话，刘丧也是这么叫吴二白的。

吴小灯此时像穷亲戚进城一样，瑟缩地走在最后。一路上都有人朝他们打招呼。不少人在搬运东西，吴小灯知道他们搬的是尸体，目光触到裹尸布，她触电一般挪开视线。

最令她感到恐怖的，不是极尽血腥的场景，而是被裹尸布包裹的人形——她知道那是一个人，但他是怎么死的呢，被包得那么严实，五官完全看不见，可是身体的形状完全被勾勒出来，就像脱离了人类的身份，成为一根人形的浮木，或是一具古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