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怎么说你呢,”他叹息,“年轻人真是莽撞啊。”
“——这可不兴以偏概全。”有人接话道。
一只手从他背后伸出,随之而来的是顶在太阳穴的枪口,“老板,你说对不对?”
“……你是!”
焦老板的笑面终于破碎,露出惊慌失措的脸。他背后的刺客摘下头套,大笑道:“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赫然是黑瞎子。
吴小灯努力偏过头看他。她的睫毛被泪水糊在一起,眼睛酸涩。雇佣兵踩得很用力,她没办法把手从他鞋底抽出,而且不幸的事,她手腕仅存的触感告诉她,这人穿的是装了钢板的军靴。
为了在搏斗中增加杀伤力,部分作战靴底部是安有钢板的。吴小灯疼得一点声音发不出,眼睁睁看着对方扣着扳机的手指不断收紧。
她唯一的希望在黑瞎子身上。
黑瞎子也清楚这一点。他牢牢控制着焦老板,说,“把她们放开。”
枪口压得紧了些。他刚经历一场血战,枪管滚烫,焦老板挣扎了一下,说道:“听他的!”
手腕的压力终于松开,吴小灯一直悬在心口的气骤然散去。
心跳太快,她鼓膜震得生疼。雷点一般的心跳声中,她听见黑瞎子的声音:
“小灯,能站起来吗?”
吴小灯花了半秒消化这句话。
她爬起来,走向黑瞎子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她。领口湿润,有液体顺着下巴流进衣领,她用没受伤的手擦了一下,全是血。
吴小灯的目光在沾满血液的手上停留了一秒,便移开视线。她一点也感觉不到痛,鼻子在出血,鼻腔很快被半凝固的血块堵满了。她张开嘴呼吸,于是鼻血顺着人中滑进嘴里,再从嘴里滑出来。
黑瞎子拖着焦老板往出口移动。他挟持人质的经验丰富,大半个身子藏在焦老板身后,就算雇佣兵开枪,也无法对他一击必杀。
吴小灯和楚楚贴在他身后,黑瞎子只凭单手把她们推出去。神庙供桌下的出口狭窄,吴小灯爬出来的瞬间就摔倒在地。那几秒她满身灰尘地趴在地上,生出一种再也站不起来的错觉。
黑瞎子很快出来了。他一脚蹬在焦老板背上,往他怀里塞了颗拔掉拉环的手-雷,脚上使劲,焦老板像酒瓶塞子一样卡在入口,把一众雇佣兵堵在地下河。
“走啊!”他招呼呆愣的两人,率先朝外奔去,一边倒数:“四、三、二——”
轰!
巨大冲击波让地面都在震颤,三个人狼狈地冲进神庙外的野地。
这里植株高大,遮挡视野,吴小灯一下和他们跑散。她很快跑不动了。凝固的血块堵住了鼻管,于是鼻血全部往喉咙里流,她分不清嘴里吐出的是鼻血还是来自内脏。
她眼皮开始发沉,眼珠逐渐难以转动,视野里只有自己血迹斑斑的手。
二十几年里,她见过血流成河的场面只有例假和鼻血,什么流血漂杵都只是书里的描写。这时候她所见却是被空腔效应炸掉半边脑袋的村民,和鲜血浸透的草木。
她开始想吐,但是连呕吐的力气也没有,手软绵绵耷拉着。这时候她听见有人在呼唤。
她跪在地上,撑开被汗或是别的什么糊住的眼睫——面前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戴着眼镜,草绿色风衣上全是血,一只手拎着枪。吴小灯对枪械的了解几乎为零,那也许是步-枪,总之她不清楚。
女人蹲下来,摸了摸吴小灯的脉搏,手轻轻搭在她肩膀,问:“能听见我说话吗?”
居然是个男的。
吴小灯点点头。
那个扎着小揪揪的青年道:“可能有骨裂,我们的医务人员马上到。我现在把你扶到安全的地方。如果感到疼痛,立刻告诉我,好吗?”
吴小灯再次点头。
于是青年放下枪,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借力站起。两个人走到墙根下,青年清开石块让她坐下。
他对着胸前的对讲机说道:“我是刘丧。后山砖塔有伤员,女性,无明显外伤,腕骨骨裂。重复一遍,后山砖塔,女性伤员,无明显外伤,腕骨骨裂。”
说完,他起身准备捡回放在原地的枪,继续往前搜寻伤员。
衣角却被拉住了。
刘丧低下头。
是吴小灯。她仰起头,担忧地说:“……注意安全。”
刘丧愣了一下。
这一秒的怔愣来得莫名。他十多岁第一次下墓,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年。论生死他见得多,有人要杀他,也有人向他求助,在地下,在机关面前。
他面对的从来是厌恶和排斥,很少有人对他说一句“注意安全”,何况说这话的人已经自身难保。
收回思绪,刘丧嗯了一声,轻轻说:“我知道了。”
—
如他所说,医务人员很快赶来。吴小灯实在太疲惫,和他们搭了几句话,便陷入不知时间的黑天。
昏迷中她做了梦,应该是梦见在国内和人对话,因为醒来时她有长达半分钟想不起发生了什么。
她动了动手指,坐起来,手腕触感麻木而迟钝。她扭头看,受伤的手上了夹板。
她打量环境。
应该是当地的医院,墙灰还是老套的版本,有些地方剥落,露出灰黄的墙面。窗棂是木制的,开关时也许发出很大的噪声,冬天时冷风会把两扇窗刮得嘎啦响,要用布满铁锈的插销将它们紧紧固定住。
总而言之,她没死,她居然从那鬼地方活下来了。
吴小灯呆呆坐了一会儿,门被推开,进来一个中年人。
她看着对方,对方看着她。
她说:“你好?”
“……”中年人奇怪地问,“你不认得我了?”
诈骗犯惯用的开场白。吴小灯警惕心起了,但她现在没多余的精力去组织语言,摇摇头,叹息道:“这位大哥,我上有老下没小,穷得叮当响不出来,您别花功夫讹我。没结果。”
“?”
中年人在原地惊呆了两秒,门口蓦地爆发一阵狂笑。
吴小灯这才看见探病的不止一个人。门口笑得最欢的那两个,一胖一瘦。胖的那个穿着粉红色短袖,正面印着一个巨大元宝,流浪艺术家形态的中长发梳在脑后,整个人滑稽又狂野。
那个瘦的比粉红胖子高一点,浅灰色外衣,身材修长。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琥珀色的湖泊一般,只要见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
两个人挨在一起,笑得像上了发条的青蛙。
一个年轻人走过来,把冒着热气的保温杯递给浅灰外衣。这是个非常好看的年轻人,身姿挺拔,深蓝色的衬衫,扣子扣到最上方,领子平整熨贴。粉红胖子看了看他,说道:“天真的衣服不错,小哥你穿着正合适。”
被称作小哥的年轻人点了点头。
一次性被这么多人围观,吴小灯有点尴尬,“那个,你们是?”
中年人说:“你真的没有印象?我父亲是你爷爷的哥哥,论辈分你叫我一声堂伯,小灯。”
哦,原来是堂伯。
吴小灯的爷爷去世得早,又只有父亲一个孩子。如果祖辈有祠堂,有老一辈召集,几支人不至于生疏至此。然而吴家祖上做着盗墓的行当,人丁多横死,加上那些年战乱,大家各自迁徙。发展到如今,长辈们去世,年轻一辈出于情分,十年一见,聚在一起,无话可聊。
因而吴小灯虽姓吴,和父族的关系却淡薄。
和这位堂伯上一次见面还是六七年前,她读高中。周五下午放学回家,客厅多了一个人,老爸几年不用的茶具清洗干净摆出来,倒上茶水。
吴小灯家里很少来客人,那套茶具是别人送的,一直放着吃灰。
她稀奇地走过去,客人听见声音,转过头。是一个中年人,穿着棉麻的长袖唐装。他端着茶杯,冲她笑了一下。
老爸说:“这是二堂伯,你小时候见过。”
吴小灯完全不记得这号人。她匆匆向堂伯打过招呼,抱着书包一头钻进房间。关门前还听见老爸半开玩笑地抱怨这孩子怕生。
两个人聊了很久,直到天黑堂伯才离开。吴小灯回家前在食堂吃了晚饭,此时从房间钻出来。正好老爸送完堂伯回来,她问:“为什么会有堂伯?”
老爸解释道,爷爷是家里的老幺,上面几个兄弟在一场事故里死了。那时候爷爷年幼,没和他们一起去,逃过一劫。
而那场事故里唯一的幸存者在家里排行第三,爷爷的三哥。那些年都是大孩子带小孩子,但爷爷和三哥不亲,那场事故后三哥便离家打拼,直到母亲去世也没能赶回来。
爷爷一个人借钱安葬了母亲,离开家乡。之后他在外地定居,再也没回过长沙。
而他的三哥,就是吴小灯的伯祖父,堂伯的父亲。
当时十七岁的吴小灯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两个月后,她在学校附近看到一列车队,四五辆车,全是越野,车屁股背着大大的备用胎,车身溅满泥点。
为首的车旁站着一个人,完全看不见车身有多脏一样,靠在上边。他看起来很想抽烟,一直摩挲烟盒,但不知为什么忍住了。
他看着操场,微微俯身,似乎在和副驾驶的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