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不适的是他的眼神。
如果说黑瞎子的凶是毫不掩饰地发散,眼前这个人就是压抑的凶狠。如同藏匿古井的凶兽,不知情者推开封口的巨石,他势必窜出大口撕咬。
两个人看着对方,谁也没说话。
那几秒吴小灯脑海里飞掠所有的可能性。
她首先评估面前人和村民的危险度高低。此时他们像身处游戏,面对闯入自家大肆搜刮的玩家,愤怒的村民暴起展开报复,誓要追杀强盗到天涯海角。
而这位从黑瞎子的衣柜钻出的仁兄,是第三方势力,目前和吴小灯面临的危险一致,同样在躲避暴怒的村民。
然后她比较了一下乱枪打死和单枪打死的痛苦程度。
最后是合作的可能性。要杀死她一定会发出动静,引来村民,到时候衣柜老兄也难逃一死。这么一来,他不会轻易杀她,就算无法合作,也能维持暂时的和平。
思毕,她正准备说话,对方却像是看透她的想法,先一步开口:
“你认为我不敢杀你。因为你在被我杀死前会竭尽全力发出声响,引来村民和我同归于尽。但是,”
说到这里,他扯动嘴角,叫了一个名字,“我也不是非得用枪。你一定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秒杀’,在绝对的压倒性力量面前,你临死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因为根本没有那个时间让你反应。所以不要想着学你的堂哥,任何小聪明,在拥有足够力量之前,都是虚无。”
吴小灯呆滞地看着他。
倒不是因为他话里的威胁,而是他叫的那个名字,正是吴小灯身份证上的本名。
“小灯”是爷爷给她的小名,身边人都这样叫。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了这个亲昵的称呼,哪怕爷爷早已去世,她也一直用着。
这个人知道她的大名,也就是说他不是和她直接认识的,也不是从她熟悉的人口中。
坐标东南亚,正在被当地人追杀,身边有个疑似雇佣兵的人物,冷笑着念出她身份证上的名字。
吴小灯此刻只想求自己的心理阴影面积。
“噢,”她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这位先生,你说的我明白了。那个、你也是国人吧?我们两个独在异乡的,又一样在被追杀,这个时候自相残杀,是不是不太……”
发抖的声线出卖了她。她的话没说完,窗外响起剧烈的枪声。
管不得是否正在被挟持,吴小灯猛地捂住耳朵。
枪声持续了二十分钟。周围安静下来时,她竟然抱头缩在角落。挟持她的人坐在床沿,疑惑地看着她,拿着枪的手垂在床边。
吴小灯居然从那双眼里看出了恨铁不成钢。
“他的堂妹,就是这样一个怂货?”那个人喃喃,又看向吴小灯,“吴小姐,现在被追杀的,只有你了。”
“什——”
吴小灯撑住地面,想要站起来。
在她表现出这个意图的瞬间,那人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把狙击枪,抵在她肩头。
他没有开枪的打算,那柄极长的枪在他手中温驯如同长棍。他手腕发力,吴小灯立刻被肩头传来的重量压回地面。
“老板,”他朝门口说道,“人在这里了。”
吴小灯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门口站着一个白西装男人,五六十岁,个子不高,戴着和西装配套的米色圆顶礼帽。
在东南亚的这个季节,穿成这样的不多见。何况这是个人均龙基裹裙的地方,他这一身格格不入且过分吸睛。
他迈着四方步朝吴小灯走来,手里拄着一根文明杖。靠近了,能看见握在手心的杖头做成羊角锤模样,镶嵌一枚袖珍钟表。
他俯视吴小灯,露出微笑,说道:
“江子算,对待小姑娘可不能这么粗暴。”
那个人——江子算移开枪口起身,“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完成了,你答应我的,希望你尽快完成。”
“放心。”白西装胸有成竹,“别的不一定,这个人在,吴二白一定会来。”
说罢,他低下头,“吴小姐,初次见面,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焦,焦作的焦,你可以叫我焦老板。很抱歉以这种无礼的方式认识你,无奈之举,还请见谅。”
吴小灯看着他,用一种被文墨气牙酸到的表情。
她不想说话,她非常疲惫。可是焦老板不打算放过她。
他慈祥地道:“吴小姐,听说你是做纪录片的。我这里恰好有个机会,想借花献佛献给您。”
没等吴小灯回答,或者说他根本没想征询她的意见。焦老板拍拍手。
“诸位,动身吧。”
立刻有人过来架起她。吴小灯四下打量,扶着她的两个人身穿防弹衣,头被黑色头套包得严严实实,大腿和腰间都绑着疑似枪套的东西,活脱脱悍匪打扮。
不大的二楼站满了这样的人,像大军压境的乌云。
她不明白田园慢生活为什么忽然变成枪战片。雇佣兵和她的身高差太大,她几乎一路脚不沾地,硬生生被拖到神庙。
在哑巴村待了将近一周,吴小灯甚至没听过神庙下有条河。这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如果不是以这种方式被带来,她倒是乐意欣赏其中风景。
顺着手凿石阶下到溶洞,走在前面的焦老板转过身。
“吴小姐,你将见证哑村文化的奇迹。”他笑着说。
吴小灯不明所以,但很快她知道了现况。
楚楚跪坐在一棵金属树前,树的最顶端架着一柄尖锐的箭矢,而她的下巴固定在一根树枝上,额头正对箭头。
她一直在哭,没有人管她,神婆用沾了酒精的棉球擦拭箭矢,从上到下检查金属树杈。
吴小灯顿住脚步。
鞋底和石头摩擦发出很长的一声响,雇佣兵没分给她任何眼神,就像这点阻力不存在似的,继续拖着她直到祭坛面前。
祭坛上就是金属树,楚楚想抬起头看她,囿于树杈的限制,没能成功。
雇佣兵松开手,吴小灯踉跄一下,险险站稳了。
焦老板伸出一只手,就有人放上一只便携式摄像机。他把摄像机递给吴小灯,顺势行了个绅士礼,歪着头,慢条斯理地说:“吴小姐,请拍。”
是吴小灯行李里的摄像机,电子剃须刀大小,单手就能拿住。
祭坛上下两人一跪一站。吴小灯握着那台迷你摄像机,像握住楚楚温热的血肉。
短短几秒漫长得像一个日夜,也许她摆弄相机的动作实在太磨蹭,焦老板敲着手杖催促,“吉时要过了。还是说,吴小姐想代替她体验哑巴村的出生礼?”
“哑巴村村民并非天生哑巴,”他兀自说着,“每个村民出生后,都要在地下河的祭坛举行出生礼。由神婆负责,将一枚金属簧片植入他们大脑管控语言的区域,从此他们便无法言语。这样的习俗存在了很多很多年。”
“很有趣吧,一个未开化的村落,竟然有能力完成如此精细的手术。”
他望向楚楚,“婴儿的头骨还未闭合,这项手术在他们身上成功率很高。但是成人不一样。不过我试过,放心,不会死。”
他摇头晃脑,得意洋洋。
“——顶多傻了。”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吴小灯,似乎在等她做出决定。
楚楚彻底崩溃,大颗眼泪无声落下。
吴小灯沉默地低着头。
她想骂焦老板变态,又怕激怒他,从而引来更多折磨。略微思索过后,她抬起摄像机,对准了祭坛。
楚楚的眼神绝望而哀凄。吴小灯闭了闭眼,说:“我需要三脚架。”
“这样拍不行么。”
“我害怕,手抖。”
焦老板哈哈大笑,随手点出一个雇佣兵,“他给你当架子。”
雇佣兵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竟真稳如磐石,纹丝不动。吴小灯咬咬牙,举着摄像机,打开拍摄开关,架在对方肩头。
见吴小灯开始拍摄,焦老板拍了拍手,示意神婆进行手术。
就在年迈的文面老人踏上祭坛的那一刻,吴小灯伸手探向雇佣兵腰间枪套,猛然一拔!
她想得很清楚,自己只有一次机会。擒贼先擒王,想要脱身只能挟持焦老板。动作得迅速,而且必须表现得非常不好惹,让周围人有所顾忌,认为她真的能做到在中枪瞬间杀死焦老板,拼个鱼死网破。她才有活路。
然而下一秒——
对方下意识的反击快如疾风,没有任何反应时间,她被一个过肩摔砸在地面,五脏六腑立时错位。
从枪套脱落的手-枪落在一边,雇佣兵踩住她手腕,弯腰捡起它,轻蔑地看了吴小灯一眼,握枪手的大拇指往上打开保险。
枪口对准她眉心。
雇佣兵的过肩摔不是玩笑,吴小灯疼得眼冒金星,喉咙涌上一股铁锈味,反应过来时已经在不受控制地流泪。
焦老板依旧在笑,只是这回笑容真心了些。他似乎真觉得这件事很搞笑,赞叹道:
“勇气可嘉,勇气可嘉。”
他在祭坛前踱步,所有人都看着他,他做出沉思的动作,目光巡回,落在吴小灯身上,“不愧是吴家人,和你三伯——是这样叫吧?一样喜欢垂死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