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城塌了。
有人在传音柱根部布下炸-弹。九十九根青铜柱,三十秒之内全部倾倒,整座雷城就如冬日干燥的枯叶,四分五裂,崩塌在冲击波下。
听雷室的石栏倒了一半,可神器依旧高挂穹顶,在爆炸的余波中震颤。
吴小灯在剧痛中醒来。
她的腿断了,右边小腿压在石板下,拧成半圈麻花。稍微一动,碎掉的骨头就往肉里剐蹭。
她想要把手臂收回身侧,但是只抬起一只手,而另一根手臂自肩膀断开。她意外地镇定,伸手去摸,不,手臂还在,只是从肩头到指尖都没有知觉,手腕上有两个小洞,冒着丝丝的血。
就这寻找手臂的光景,她脏腑闷疼,忍不住呛出一口血。
在哑巴村的时候,枪战、车祸、采石场,哪一个都没有成功把她弄死。后来在天麟楼,她被人从二楼撞下去,又中箭摔进井里,却还是活了下来。
如今身体一切都到达极限,死亡已成定局,而她依旧想活着。
吴小灯用仅能活动的手摸到一块石头,抓住往地上敲。
身上好疼,她想不起摩斯电码,只能尽量让敲击有节奏。虎口很快震麻掉,她开始听到有脚步声,耳边一直在耳鸣,不知道这会不会是幻听。她努力撑起眼皮,期待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确实有一道身影拖着步伐朝她走来。
吴小灯绷紧的心弦刹那断了,石头脱手滚落一边,她拼命向来人伸出手,“救救我……”
那人渐渐走近。
“救救我,”吴小灯带着哭腔,“求求你,救救我。”
那人来到她面前,瘸着一条腿,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是溃烂,包括脸。看起来像只丧尸。
“救救我。”吴小灯几乎流不出眼泪,目光开始涣散。
江子算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又慢慢挪到她的手腕,那里有两个血洞,是蛇咬的。
蛇。
他的睫毛腐蚀得只剩根部,光秃秃的上下眼皮碰在一起,又再次分开,被糜烂的眼皮包裹着的眼珠轻轻颤了颤,竟然浮起一层浑浊水雾。
“姐。”他嘶声叫道。
吴小灯不哭了,也没力气说话,安静而茫然地看着他。
“姐……”江子算踉踉跄跄奔过去,没刹住脚,膝盖重重砸在地面。
他抬起双臂,拱起身子,去扳那块压在吴小灯腿上的石板。滚烫的嘶吼自喉间溢出,泪珠顺着他坑坑洼洼的脸颊滚下来,落在尘土上。
“姐,我救你,”他喃喃,“我救你,你不会死,你不会死了。”
他的指甲盖掉了四个,终于将石板抬起、来抱吴小灯的时候,指尖被毒气侵蚀的烂肉也磨得差不多了,露出白森森的指骨。
听雷室之外,倒塌的传音柱林仍然在回放爆炸声。
这些由古人造出的庞大而精密的仪器,在几千年后依旧不知疲倦地运作。也许是爆炸的声音被识别成雷声,吊在穹顶之下的莲花神器竟然有了动静,在轰鸣中绽开青铜簧片组成的花瓣。
神器下方的机关缩进地里,露出深洞。
洞底是盛满棺液的棺材。棺材很大,棺盖的碎块溅得到处都是。棺液顺着缺口滴滴答答漏出来,是金色的,在昏暗天光下泛起烈火一般的流光,犹如神佛悲悯的泪水。
吴小灯已经开始走马灯,眼前现实与回忆交错,她像在监控屏幕里注视自己的过去。忽然屏幕边缘被金色侵染,身体传来失重感,下一秒,她的视角从第三人称转回第一人称,迅速被流光吞没。
她落入棺液之中。
棺液很深,她瞬间沉底,眼睛不受控制地睁开。
第一口就呛了水,她无力挣扎,任由棺液倒流进口鼻。伤口有血丝丝缕缕飘出来,她的手臂在水波中微颤,仿若无根之草。
视野自两侧往中间消失,最后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合上眼。
黑暗深远静谧,她的意识并没有完全消散。
最初一段时间,一直有念经声从地面传来。
刚开始的时候,吴小灯想:他们以为我死啦,在找和尚超度我呢?
她又想:说不定我确实是死了。
念经声没停过,吴小灯泡在棺液里没有时间概念,只本能地觉得,这超度的时间也太长了点。
后来这经念到她都会背了,还是没有停下。吴小灯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也无法视物,只有意识断断续续清醒,她无聊得长草,开始在心里跟读经文。
背诵不知几千遍,忽然有一天,念经声停了。
度过一段悄无声息的日子后,终于出现别的声音。
那是大地震颤的嗡鸣声,在更深的地方,有黏腻的巨物在缝隙中穿行。石块被它卷起又落下,发出咯哒咯哒的声响。
那个黏糊糊的生物花费很长时间,从非常遥远的地方过来,停在金水棺材旁。
忽然间,吴小灯恢复了对身体的感知。
紧随其后的是剧烈的疼痛,像是将她放在烈火上炙烤,四肢到内脏,所有受过的伤,愈合没愈合的,都在此刻疯狂散发存在感。
吴小灯简直身处炼狱。她吼也吼不出,哭也哭不了,只能恨恨地心想:何苦来,专门在这棺材旁建个地狱分部。
她好痛苦好痛苦,极度暴烈的疼痛让她难以维持人类的理性。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觉得自己是一条蛇,或是别的什么,什么都行,一个碗、一片叶子、一只草履虫。只要感觉不到疼痛,她变成什么都行。
漫长的折磨中,她的痛觉神经逐渐变得迟钝。
她开始能够稍微喘息,思考一下现状。然而最恐怖的事情发生,她意识到,自己几乎完全丧失语言能力。
在那个瞬间,吴小灯心里产生极大的恨意。
说不清在憎恨谁,也许是平等地讨厌每一个人。但这种泛化的恨意并不能缓解她的愤怒,她于是集火到一处,愤愤地想:等我出去,一定去学搏击,打爆焦老板,拆了他的骨头,拿去打羽毛球。
在这之后绝望剧痛的日子里,她给焦老板出了十五套刑罚,二十一套死法。
慢慢地,酷刑想累了,她便开始和自己说话。
什么都说,从小时候被篮球砸到头,说到上班时用茶浇死的绿植,犯贱、调笑、谈论帅哥,还有背诵菜谱。
这期间,耳边一直是安静的,万籁无声。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或许有几千数百年,或许她已经成为一个骂骂咧咧的老太太。蠕动的声音重新传来,那个黏糊糊的生物正在远去。
吴小灯脚下一沉,竟然瞬间触到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