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沸了有一会儿,黑瞎子戴上手套,把锅提下来,放在石桌上。
翻腾的水面快速平息,他回头压小了火焰,又端起锅,往每个杯子里斟上大半杯。不锈钢水杯冒着氤氲热气,他往桌边一坐,打起大叶片粗制的扇子,说道:“大致原因我也能猜到,只是有几个细节想要确认。看你的身体状况,如果能撑住,我就问;不能撑住,那就先休息。”
在他对面的,正是天麟楼一战中落水的吴小灯。
吴小灯卷着睡袋缩在火边,身上是还有些润的衣服,火堆旁的绳架烤着她的外套。她吸溜着鼻子,说:“你说。”
黑瞎子便问道:“你掉进去的是阴井还是阳井?”
他早知道井能通往这里?吴小灯心想。她分不得阴井和阳井,只能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黑瞎子仿佛看穿了她的疑问,解释道:“这一片的水系相互联结,我们也考虑过从天麟楼的两口井进入雷城,但井里太狭窄,井壁直上直下,并不好作业,所以最终的选择是吼泉。”
吴小灯觉得自己又倒霉又幸运,抱着膝盖,不想说话。
黑瞎子摇着扇子,又问:“出事时身边都有谁?”
吴小灯晃晃脑袋,实在记不起来,问道:“为什么问这个?”
“你先说。”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眼睛已经看不清了。”
黑瞎子细微地叹了一口气:“好吧,换一个问题,为什么跟着吴邪来天麟楼,别告诉我你是来大胆追爱。”
“什么大胆追爱,你告诉我该追谁,”吴小灯有些恼火地说,“如果不是焦老板那个傻逼,我现在还在办公室里吹空调——上一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黑瞎子笑着摇头,把水杯推给她,转头对小哥说:“吴邪他们应该快来了,走吧,哑巴。”
“你们要去哪?”
“接人。”张小哥言简意赅,把领子往上提,遮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
吴小灯内心挣扎了一下,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但身体状况无法支持她行动。
黑瞎子拍了拍嵌在洞口的木板门,说道:“我们所处的这片区域,地势低平,树木茂密,林间有毒气。”
吴小灯看着他们。
“我们去觅食。”黑瞎子说,“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们去买两个橘子。”
吴小灯敢怒不敢言,目送两人出了门。
桌上水杯冒着热气,她端起来,感受了一下水温。黑瞎子扇了很久的风,水已经没那么烫了。她把石凳上的扇子拾起来,又扇了一会,搁下扇子,低头慢慢地喝着。
空气很潮湿,外面也许下着雨,吴小灯靠在洞壁上,虽然有些冰冷,但还是很快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状态更不好了,眼睛看不清东西,连耳朵都模模糊糊的。
有人递给她水,她喝了两口,就不想喝了,想把水杯推走,那人却不依不饶,把杯子挨到她唇边:“加了消炎药,再喝几口。”
吴小灯只好又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杯。
那人把杯子拿开,理了理她身上的薄毯。长发在她眼前扫来扫去,吴小灯哼道:“……刘丧?”
“嗯。”刘丧说。
吴小灯勉强撑开眼皮,山洞里多了很多人,吴邪、胖子、白昊天……还有一些不认识的。
她重新合上眼,安然道:“大家都在啊。”
“都在呢!”胖子做了个抹眼泪的动作,“聚在一起可真不容易,来堂妹,刚才你睡着,我再介绍一遍。小哥丧背儿这些不多说了哈,都是老熟人。这两位!贾咳子和李加乐,十一仓的,小白的同事。”
吴小灯稀里糊涂地点头。人多让她十分心安,又有昏睡的趋势。
刘丧将她放倒,往脑袋下垫了坨衣服当枕头,吴小灯满足睡去。
醒来的时候,洞里灯光昏暗,白昊天坐在身边,手里折着纸。吴邪躺在不远处,阖着眼,盖着毯子,睡得很安详。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人。
吴小灯猛地坐起来,把白昊天吓了一跳:“小灯!”
紧接着她又被吴小灯的表情吓到了,“你……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我给你倒……”
吴小灯惊惶地看着她,问:“其他人呢!都到哪里去啦?”
白昊天说:“他们去探路啦!”
观察吴小灯的神色,她把折好的纸递给她,又说:“别担心,那么多厉害的人在,大家不会有事的。”
“……”
吴小灯没意识到手上拿了啥,无意识搓捻着,闭上眼,好一会儿,才开口:“二伯——吴二白怎么样?”
“他没下来。”
“嗯。”
“他……他瘫痪了。”
吴小灯睁开眼,“瘫痪?”
“是汪家人……你可能对这些不了解,汪家是一个与九门对立的家族,几年前被小三爷一锅端了,幸存的人活跃在雇佣兵系统内,焦老板手下也有他们的人。二爷假扮成焦老板保下我们,自己却被识破了……”
白昊天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不忍再说。
吴小灯沉默了很久,默默往后挪。屁股下垫着防水布,她挪到墙边,缓缓靠上去,后脑勺有了支撑,长舒一口气。
脑袋很疼,思维有点钝,白昊天的话听完就快记不清了,这让她没功夫伤心,拨开耳边絮语,拨出一点空档,问:“寻仇?”
“我不知道。”
白昊天抱歉地说。
她翻出笔记本,撕下一张纸,对折。
吴小灯靠在墙上,微仰脑袋,垂下眼看着。原来在折纸青蛙啊,她手上也有一只,不知什么时候塞过来的,被揉得有些皱。
她把那小东西放在地面,拨弄了一下。青蛙高高弹起,落回地面,翻了个跟头,四脚朝天。
“小三爷的情况很不好。”白昊天吸了吸鼻子,忽然说,“在混战的时候他就带着装备进了吼泉,我们打完架进去找他,在里面遇到了江子算。山洞里有以前人留下的毒气罐,江子算把罐子砸了,放出毒气,很快整个空间都是,小三爷差点死在里边。出来之后,他就昏迷不醒,霍道夫说,他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了。”
吴小灯不认识霍道夫,但料想应当是队医。吴邪的病她早有心理准备,但真从别人口中说出时,她仍感到怅然。
说话间,白昊天又折好一只青蛙。
她捏着青蛙送过来,碰了碰吴小灯的手。吴小灯翻起手心,露出被她攥得皱巴巴的纸青蛙。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说:“别难过了,我还没死呢。”
“小三爷!”
吴邪掀开毯子坐起来,“一个两个,哭什么!还有一个星期,晚点号丧也不急。”
白昊天痛苦地叫道:“小三爷!你不要这样……”
吴小灯看着他,心里一直大喊求你别走求你别走,求你别走!你已经在我心里占下了席位,求求你不要死!现实却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只能微微颤抖。
吴邪摁着胸口,说:“小灯,贰京我不信。回去之后,照顾好我二叔,把他平平安安送回吴州。”
吴小灯嚷道:“你自己去!你自己去!”
这一折腾,她没了睡觉的心思,倚在墙边,抱着膝盖发愣。
不久之后,出去探路的人回来了。
摘下糊着泥巴的口罩,刘丧灌了几口水,咳嗽两声,揉揉鼻子,掏出绘画本,介绍道:“这附近的地形——算上我们这处,共有二十七个避难所,路线我已经规划好了。偶像,下一场雨预计是什么时候?”
“半夜到明早。”张起灵站在人群后面,抱着手臂,迎着贾咳子李加乐探究的目光,淡淡地说。
定下明早出发,胖子开始煮面。他包里很多吃的,面里加了干贝虾米,甚至还有葱花和一小把生菜。
黑瞎子啧啧称奇,“我和哑巴搭伙过了这么久日子,遇见你,才知道以前都叫作将就。”
他深情地看着胖子,胖子举着大勺,威胁他:“你要是再恶心我,我就把你墨镜扔锅里煮。”
“无所谓,”黑瞎子安详地说,“要知道,一个专业的魔术师,身上从来不缺表演道具。”
胖子要站起来殴打他,被吴邪压住。
面很香,但吴小灯身上难受,逼着自己吃掉小半碗,就吃不下了。坐了一会儿,往地上铺防水布,准备去睡。
众人吃完,收拾一下,也陆陆续续睡去。小哥关掉卡在岩壁凹槽的灯管,整个山洞陷入黑暗。
白昊天躺在吴小灯旁边,一只手搭在肚子上,另一只手垂下来,手腕上戴着机械表。
吴小灯白天睡太久,眼下睡不着,盯着那块表。
到了半夜,果然下雨了。
山洞外很多草木,雨水砸在叶子上,发出吡吡的轻响。
雨下了一会,吴邪爬起来,背上包,朝外走去。洞口周围都是稀泥,木板被泥吸住,他吭哧吭哧搬了很久,走出去,又吭哧吭哧把木板门合上。
又过了一会,胖子把包甩在背上,大步流星往外走去,一下就把木板门搬开了。
他把门留了一条小缝,风呜呜地吹进来,好似在哭。
吴小灯起身环顾,发现避难所里少的远不止那几个。除了吴邪和胖子,小哥还有刘丧也不见了。黑瞎子撑着脑袋妖娆侧躺,墨镜端正地架在鼻梁,看不出有没有醒着。
吴小灯绕过白昊天,轻手轻脚走向洞口,从缝里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