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你读高二,我去你的学校找你。这是这个计划正式实行的第一步,但你毕竟是……亲人,如果不是和我的关系,这种倒霉事不会找上你。所以我请出了二叔,让他替我掌眼。”
他眼看着吴小灯的神色一分一分沉下去,最终变得晦暗不明。
吴邪说道:“沙海行动——也就是这个计划的最终称呼,除去你,执行者的位置共换过十八个人,死了十七个。小灯,我想说的是,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也曾经想要把你推进火坑,你没有必要帮助我什么,我如今这样,只是咎由自取。”
“……”
场面一时间非常、非常地安静。
这是老城区的小巷子,老房子拆不起也翻新不了,草草在墙外刷一层漆,好显得不那么破败。老式的居民楼很矮,阳光从歪七扭八的电线缝隙穿过来,照得半边脸发烫……原来已经傍晚了。
吴小灯没说话,吴邪于是也不动。他似乎打定主意要和她这样耗下去,一直到她打消留在吴州的念头。
他有把握将吴小灯劝回去。他见过太多人了,脑袋里已经有一个素材库,一个照面就能分析出这个人接下来的行动。吴小灯不是小孩子,她有工作有生活,她必须维持这一切,因此当头脑慢慢冷静,她会想明白,留在吴州,是一个不明智的决定。
吴邪也把话讲得很清楚,他不需要她。一厢情愿的付出只是自我感动,吴小灯会明白这一点。
“……”
夕照慢慢地往回退。
从墙上流到台阶,再从水泥台阶流到开裂的小巷地面。
吴小灯像解封的石像一样苏醒。
嗝已经止住了,她带着大哭之后的泣音,可声线是平稳的。她说:“好的,我想通了,你说得对,我会回去。”
她站起来。天黑的速度很快,只是一恍惚,夕阳就彻底落山,居民楼的窗户透出灯光,落在吴邪头发上。
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他。
—
枪战、雇佣兵、采石场,吴小灯彻底将哑巴村那段经历抛之脑后,什么吴邪,什么焦老板,通通不关她的事。
她工作、社交、学习,休假时回家探望爸妈。生活恢复之前的平静,名为生命的河水,依旧奔流在既定道路。
直到半个月后,某天下班回家时,父母打来电话,说:“你二堂伯出事了。”
吴小灯用了两秒钟反应二堂伯是谁。
在父母的讲述中,她终于能够大致推测出,从哑巴村分别至今的三个月里,吴二白在干什么,以及,遭遇了什么。
首先他所带的队伍确实没有离开东南亚,但也不是一直停留在哑巴村。这支队伍从神庙进入地下河,沿着干涸的河道前进。那片地下水系被称作极海,错综复杂,但吴二白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吴小灯猜想其中有刘丧的功劳),找出一条路,并有所收获。
极海有一部分在中国境内,他们应当已经走到非常靠近边境的位置。当时海水暴涨,狭小的地下空间内,他们根本没有躲避的机会,直接被冲散。
这场意外填进十多条人命,生死未卜的除了打头阵的黑瞎子和张小哥,还有至今杳无音讯的吴二白。
吴邪的爷爷被称作吴老狗。吴老狗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清清白白好公民,是个不管事的;三儿子失踪多年,家里已经默认他去世。
吴二白一出事,吴老太太一病不起,顶梁柱塌了半边。而吴邪又时日无多——他的病情由吴二白亲手散播出去,只为逼他安顿在吴州,此刻却成为救场的阻碍。
外边本就有别的势力虎视眈眈,这一来它们肆无忌惮,一股薛姓势力猛然介入,强行接手吴家产业。
老爸一直在叹气。虽说感情很淡,但毕竟是亲人,也无冤无仇,看他们落得这个下场,他心里不好受,又帮不上忙,只能叹气。
老妈则是叮嘱吴小灯要规律作息,别把这事放在心上。毕竟担忧不能产生实际效果,而她们一家要想做点什么,也只有担忧。
吴小灯嘴上答应着。
挂断电话,心思却不受控制地飘向远方。
不担心是不可能的,现状如此,且不论在现场施救和等待救援的那些人,就说身处吴州的吴邪。背后是亟待保护的亲友,面前是争夺产业的势力,他面临的情况一定非常艰难。
可正如父母所说,她帮不上忙。
她连给吴邪打一通电话都做不到,因为拨过去、接通了,又能说什么呢?问情况她未必听得懂,就算听懂了也很难给出有价值的建议,吴老狗这一支涉水太深,她一个外行人,不被淹死就不错了,哪还能搅出一方天地呢。
她只能佯装无事发生,小心翼翼维护安宁的假象。
脑袋里想着事,吴小灯做了一晚上噩梦,梦里她在海里被一群鱼追杀,每只鱼都长了几十颗尖牙,追着咬她的屁股。
第二天她眼下挂着两枚巨大的黑眼圈,同事打趣她:“哟,熬夜追剧呢,什么剧,推给我看看呗。”
“深海食人鱼,”吴小灯有气无力,“《深海食人鱼之,我要啃你的屁股》。”
她心里发慌,一连几天都不在状态,因此等到众人开始讨论是否要去报案,她才意识到楚楚已经快一周没出现过了,任何渠道都联系不上她。
一同失踪的还有两个同事。
吴小灯躲进厕所,靠在窗边拨弄手机。这个节骨眼,三人的失踪似乎和吴家的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迫切地想要向人求助。
没等她翻完通讯录,一个电话打进来。
此时就算是国外号码她也会接,更别提这只是一个正常的号码,没有被人标记推销诈骗之类,也不是奇奇怪怪的属地。
她接起来,“喂?”
电话那端是长长的叹息,被拉得有些失真,“小灯啊——”
“……”
“听出我是谁了吧,哈哈,”焦老板兴奋地说,“不好意思,应该早些把联系方式留给你的,奈何当时你走得匆忙,我的人没追上你。没办法,只好我亲自打来。”
“……”
吴小灯低下头。她在四楼,厕所窗户有防盗栏围着,从缝隙里望下去,一辆车停在楼下。
黑色的,和那天如出一辙的牌子……以及一模一样的车牌号。
吴小灯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三个月前那场有惊无险的跟踪不是错觉,焦老板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她们。
她收回视线,冷冷道:“你打这通电话,不会单纯无聊来骚扰一下别人吧。”
焦老板哈哈大笑,“当然不是!我这次来电,是为了向你炫耀一些东西,三件……很有趣的物品。”
他发起视频通话,吴小灯捂着前置摄像头接了。
对面的场景让她心间一震。
是楚楚。她被捆在电椅上,满脸鼻涕眼泪,一直在说小灯小灯求求你救救我吧。救救我,救救我。旁边的地上躺着一个人,脸往镜头反方向扭着,看不出死活。托尼被拖出来,拖到镜头范围内,保镖扯住他头发把脸露出来,另一个人捏住他耳尖,把耳朵拉长成原来的一点五倍,刀刃压在根部慢慢地磨,软骨和铁相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托尼发出阴暗混沌的惨叫,所有人都在阴暗混沌地惨叫。焦老板托着手机,他是悠然自得的摄影师,在惨叫声里慢吞吞地说:“小灯,我需要你。只要你肯来我们的队伍,我保证,立刻放了这三个人,不再找他们的麻烦。”
“你有十分钟的考虑时间,当然十分钟后给不出回答也没关系,只是你的同事会掉一些零件。这次是耳朵,下回是哪个部位就说不定啦。”
“那么这通电话便到此为止,期待您的再次联系。”
通话挂断了。
吴小灯再也站不住,顺着墙滑下去。手机落在窗台上,她没空理会,胸口机械地起伏着,却一点气也吸不进去。
少顷,她捂着嘴,踉跄地冲进隔间。
早晨没吃多少东西,这一下几乎把胃吐出来,到最后什么都呕不出来,嘴里是胃液的味道,胃部空落落,抽搐着发痛。
吐完了她就靠在墙上开始哭,嫌弃厕所地面所以强撑着不坐到地上。
此时吴邪病重,吴二白生死未卜,吴老太太忧思成疾,贰京远在国外,父母身处家乡。
她前所未有地孤立无援,好像这世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是那两军对峙前送死的卒、严冬来临时探路的叶。她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做不到,要当那步有去无回的棋子……为什么偏偏选中她呢。
极致的悲痛让她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她依旧嚎啕,大脑却快速且清醒地运转。
这趟是非去不可了,她要在有限的空间内谋求一些利益——她擦掉眼泪,从隔间钻出来。手机在窗台上等着她,她找到通话记录,拨了回去。
铃响了十几秒对面才接,不知道是不是在故意搞她心态,但这些现在不重要了。
焦老板问:“想好了?”
吴小灯反问:“你和姓薛的是一伙的?”
“不是。”焦老板无辜地说,“他不过是个争名夺利的俗人,我和你二伯的目标才是一致的,我们都想找到雷城。他现在落难,我要去救他,如果你一起,想必他会很高兴。”
雷城。
吴小灯暗暗记下这个词,而后轻快地说:“好啊,不过帮人帮到底,还有一件事需要您帮忙。”
“哈哈,你说。”
“姓薛的那家伙鸠占鹊巢,趁火打劫了不少吴家的产业。想必您也不愿见到小人得志,所以我想请您,帮忙扳倒他,就当是天降正义、维护公理。”
“第一次有人用公理正义标榜我。”焦老板雀跃道,“行吧,总之是没用的小角色,恶事做得够多,我也该积积德。那么这事就定了,我把薛五干掉,吴小姐你来我们的队伍。车在楼下等你,现在去请假吧,请个长假,记得找个好点的理由,别把条子引来,那对你我都不好。当然,直接辞职也是可以的。”
最后那句玩笑吴小灯没反应,倒先把他自己整笑了。
吴小灯锨了挂断键,对着镜子洗了脸,梳好头发,推开厕所门。没几步遇到一个同事,应该是闻声赶来,问她:“你没事吧,我刚听到有人在哭。”
“嗯,是我。”吴小灯冲她笑,扬了扬手机,“家里出了点事。”
“啊!”对方有些窘迫,“抱歉……保重身体,不要太伤心了。”
吴小灯微笑着道别。她手心已经汗湿了,双手都是冰凉的,只有她清楚自己身处何等地狱。
方才一切全是困兽之斗,甚至在焦老板叫出“薛五”这个名字前,她不知道“姓薛的家伙”到底叫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出现!嚎叫发疯打滚720度空中转体……被抓走炖成鸽子汤。
以及感谢地雷和营养液!么么么么么。
2023.8.6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