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天麟楼住下的第四天。
天麟楼,传说建楼时有麒麟从天而降,故得此名。它是典型的内通廊式圆楼,共三层,一二层无窗,第三层外墙有用于侦查和射击的台子。房间相互独立,用环形的走马廊连接。
内院无祖堂,有两口井。楼梯很密,每三四间就有一个,但是挺窄,只容两个人侧身通过。
屋檐很特殊,出檐是上翘的。巨大出檐是保护墙面不受雨水侵蚀。而上翘并且呈波浪形?吴小灯还没想明白,也许是因为水生财,这样修建,雨水会往内环灌,在风水上有聚财的寓意吧。
手机在从吴州出发的当天就被没收,没法联系外界,也无法上网打发时间,吴小灯只好在楼里乱逛:
第一天探索一楼,三十二间客房,外加前台、厨房和餐厅。
第二天想逛二楼,但焦老板包了整层,吴小灯走到哪被盯到哪,揣测、窥视、欲望,恶意的视线如影随形。她又害怕又恶心,只好趴在靠走廊的窗前,数二层的房间数。
第三天要看三楼,三楼楼梯口被锁住,探索计划夭折。
她的活动范围只有一楼,和二楼的部分区域。焦老板为了监视她,甚至将他的情妇和吴小灯安排在一间。
情妇名叫三叶,蜂腰蚁臀,媚眼如丝,一头长发像上好的绸缎。每次她梳头,吴小灯总会联想到某个童话,童话里有位专拿头发织大衣的女巫——吴小灯也想拥有一件头发大衣。
三叶总要梳头,吴小灯也总要看她。终于有一次三叶忍不住了:“我梳头就这么好看么。”
她没转身,两个人在镜子里对上视线。
吴小灯实诚地说:“你的头发很好看,我想用它织一件大衣。”
三叶:“……”
她眉毛、鼻子和嘴唇一起颤动,憋出来一句话:“不行,我会秃的。”
吴小灯叹息,倒回被子里,继续睡。自从探索大业被中断,她实在无事可干,听墙角听不见,套话套不出,没网没书,除了睡觉,想不到还能干嘛。
她半死不活地摆烂,三叶不管她,梳完头出去了。
吴小灯一觉睡到天黑,坐起来的时候脑袋都在冒泡泡。三叶不在房间里,二楼黑灯瞎火,都睡了还是怎地。吴小灯穿上鞋,扒在门上仔细听了听,拧了下门把。
三叶会锁门,吴小灯没有钥匙,要出去只能等三叶开门。她都做好撬锁的准备,房间门却轻飘飘打开了。
吴小灯愣了一下,想道:人都有出错的时候,她不可能次次记得锁门。
潮湿且闷热的天,走廊散发旧木头受潮的气味。没有手机、没有手表,吴小灯只能茫然地走动。
这里加钱会有烟火表演,每天晚上都有人在放。一楼的客房外种着花,还摆了几张躺椅,经常有人夜晚在院子里乘凉。但现在这些都没了,月光极清极浅,照在空无一人的内院。
整座楼无一丝灯光,像恐怖片里,鬼魂出没的废楼。
吴小灯有些害怕,却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搜查机会。人多的时候,二楼很多地方她去不了。不管怎么说,也许所有人人间蒸发的秘密就藏在她未曾到达过的房间。
门都没锁住,她沿着走廊,一间一间推开。
房间里生活痕迹很重,有些桌上甚至搁着半杯茶水,吴小灯伸手点了一下,是冷的。
她还要再看,天花板上忽然响起哒哒的声音。
上面有人?
是楼顶……不,还有三楼,她竟然忘记了!
她冲出房间,旁边恰好有楼梯,她一步三格地奔上去,去推那被锁链缠住的楼道门。推不动,再拉,也拉不动,吴小灯连忙把夹碎发的夹子扯下来,去捣锁孔。
但她不会开锁!
吴小灯要被自己气笑了,甚至开始考虑从二楼走廊爬到三楼。但对她这引体向上都做不了一个的家伙来说,那比开锁更难,何况到哪里去找绳子?
哒哒哒的声音还在响,并不急促,不像脚步,而是敲击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几乎就在身前的拐角处,却在将要露出真面目时戛然而止!
吴小灯心如擂鼓,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她大叫一声,本能后仰,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天旋地转,好像流血了,她一摸鬓角,却只是汗。
原来只是梦。
窗户开了一条缝,微弱的风从防盗栏杆的缝隙钻进来。走廊灯光打在半边脸上。
吴小灯擦汗的手顺势盖在左眼,遮住略微刺目的光线。
梦境最后的敲击声余音未消,仍旧在脑海回响。她定了定神,闭上眼,想用睡意驱散这魔音。黑暗中思维却愈发清晰,短长长,短长,长短长……
W-A-K-
wake up.
吴小灯骤然睁开眼。
走廊的灯依旧刺眼,惊惧交加之下,她眼里一下泛起泪花。
……等等,灯光?
走廊装的是声控灯,隔壁没在看电视,院子里也没在放烟花,平白亮了这么久……是谁在她门外?
吴小灯僵硬地躺着。她宁愿自己被黑暗包裹。
人清醒时的翻身声音和睡眠中有区别,她一动不动,尽力维持呼吸频率。一个世纪一样漫长的时间过去,门口终于响起说话声:“好啦,她睡着的。别绷着了,快回去吧。这么晚了,让人看见,我们俩都讨不了好。”
“在一起这么久,反倒畏手畏脚起来了?”
一个是三叶,另一个居然是江子算,哑巴村那个从衣柜里跳出来的狙击手。
三叶唾他一口:“爱找刺激,自己找去,老娘不奉陪。”
说着她去开门,江子算忙拉住她的手,“山脚的冶炼室,老板明天要带人去搬青铜簧片……”
“你不去我也会去,白日宣淫,想都别想。”三叶把他推出去,合上门,用钥匙转了两圈。
江子算在门口停了一会儿,脚步声渐渐远去。
吴小灯自觉吃了个大瓜,在床上尽职尽责当一只被瓜撑饱的猹。
三叶在冲澡换衣。几分钟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减反增,她竟然爬到吴小灯床上躺下!
标间床不小,吴小灯碰不到她,但身侧的凹陷让她往三叶方向倾斜。她吓得直冒汗,不知该睁眼还是闭眼,就听三叶说:“聊聊吧,我知道你醒着。”
吴小灯不动弹,怕她诈人。
三叶自顾自地说道:“中专毕业后,我留在县城当服务员。小地方物价便宜,那点工资够我生活,我以为我可以一辈子这样,什么都不用想不用考虑,再过几年找个男人,搭伙过一辈子。直到老家的房子被人强占,对方人多势众,有钱有权,我们无处申理,我爹气得当场脑溢血,拉到医院,没多久就走了。医药费和后事吃空了我们为数不多的积蓄,家里还有妈妈和读初中的妹妹,地也被抢了,我那点工资根本拿不出手,我们一家三口坐在地上大哭。那真是地狱一般的景象,好像原本漫长的一辈子就这样走到尽头了。”
她神游天外地喃喃完,才发现吴小灯不知何时睁开眼。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三叶收起撑着脑袋的手,平躺在吴小灯身边。
她盯着天花板一块虫蛀的洞,“我妈老了,我妹还小,我哭了很久,恶狠狠地想,我凭什么任人欺凌!他们富贵、他们仗势欺人,我就要变得比他们更富贵更有权力。当年有个富商资助一批孩子上学,我妹就是其中之一,我费了很大劲,找到那个富商。我像狗一样爬到他脚边,我和他说,我把自己卖给你,你帮我,帮我杀了那些人。”
“那个富商,就是焦老板?”
“是的,是他。我说完话,他旁边的人都在笑,他却很有兴趣,又问了我一遍:‘杀了他们?’。”
三叶吐出一口气,“我斩钉截铁告诉他,是的,杀了他们。我没想到他会同意,那些只是气话,但他真把那些人弄死了,我们家被占的房子和地都还了回来。他帮我杀了仇人,我把自己卖给他,于是我跟他走了,我有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钱,很多很多钱,足够让我妈好好地活到死、让我妹一直读书;他的伙计看在他的面子上,对我也有几分敬意。我想要的一切都在慢慢实现。现在他要去雷城求长生,我也跟过来,我也想要长生。”
雷城,长生。
要治好吴邪的病,就是让他长生么?吴小灯暗暗地想。她神是散的,三叶在她眼前挥手,让她眼神聚焦。
吴小灯看过来,三叶问:“在想什么?你也想长生吗?”
吴小灯摇头。
三叶又问:“想变有钱吗?”
吴小灯点头。
三叶笑着说:“雷城可以达成一切愿望,跟着我们,大富大贵少不了。”
吴小灯又摇头。
三叶问:“为什么?”
吴小灯说不出所以然,仰躺在床上,用梦语般的声音呢喃:“这有悖于……”
三叶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了然地问:“对不起你的良心?”
吴小灯慢吞吞地点头。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不知多久之后,吴小灯问三叶:“你真的想长生吗?”
三叶点头,沉默许久,又摇摇头。
“如果一定要丢盔弃甲地走到最后,”她喃喃,“那么我最先抛掉的,会是我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