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淼阖着双眼靠在沙发上小憩，眼睑下方那一小块皮肤泛着睡眠不足导致的淡淡青黑，即便正在休息，他也被一股浓浓的倦怠感笼罩。

喻若愚坐在与祁淼正对着的沙发上，两人之间横放的茶桌上摆了好几道餐点，可他此时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仗着祁淼睡着，喻若愚的眼神近乎放肆的在对方周身逡巡。最终，视线停驻在他的脸上。

祁淼瘦了很多。

原本流畅的脸部线条此时看来居然显出几分锋利，曾经总是浅笑舒展的眉头似乎也因常年紧锁而留下了一道淡痕。低垂的睫毛在他的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琥珀色的眼珠此刻被薄薄的眼皮覆住。但喻若愚知道，这双眼睛要是睁开，会透出怎样令人心悸的光。

想到方才在餐饮区的对视，祁淼的目光含着冷静到冰冷的探究。

那一刻喻若愚大脑疯狂运转，想着怎么解释自己会出现在这里，最后却只憋出了一句相当蹩脚的开场白：“好巧啊祁指导。”好在祁淼没有多问，简单地了解了他也要回S省，就给他办了升舱领到了休息室。

VIP休息室的环境安静舒适，可喻若愚却如坐针毡，这种情况和祁淼共处一室，他宁愿去外面大厅坐又冷又硬的铁板凳。

刚才怎么就脑子发昏任由祁淼安排了呢？喻若愚用力揉了揉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一小时后，工作人员来提醒登机。

祁淼睁开眼，不知道短暂的睡眠中他梦到了什么，整个人看起来比之前更疲惫。

祁淼的位置靠近舷窗，喻若愚就在他一臂之遥的地方。各自坐定，祁淼往座椅里一陷又阖上了眼。喻若愚张了张嘴，想回原本预订的位置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除了在餐饮区碰见时简短的两句对话，祁淼始终是一副视他如无物的态度。

这么不待见我就别给我升舱坐你旁边啊！喻若愚不再看祁淼，别过脑袋将棒球帽往脸上一扣，眼不见心不烦。

Q市一趟，他原本以为能好好与过去作别，劝服自己放弃不切实际的纠葛，开启崭新的人生。可祁淼的出现却让此行的结果与初衷完全背离。

南郊陵园，那道向来挺直宽阔的背影在墓碑前深深佝偻，还有最后那个吻......

飞机滑行腾空，失重感袭来。喻若愚微蜷起身子，手不由自主地抚按心脏，祁淼俯身吻上墓碑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跳恰如此时。

......

进入平流层，飞行平稳。祁淼睁开眼，泛着缕缕红血丝的眼底一片清明，他侧过脸看向身边的人——少年的呼吸平缓，睡姿惬意。

池虞的脸被棒球帽遮住，可祁淼知道，一旦那层遮挡被移开，他就总能在这张脸上找到千丝万缕与小鱼有关的联系。

在机场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时，祁淼并没有感到惊讶，他知道，在之后几个小时的飞行中，这个身影会一直在舷窗外的云层之上陪伴自己。

然而那个背影转过来，却并不是想象中的脸。

不是幻觉，是真实的人，那是池虞。少年仿佛一只被鹰隼盯上的兔子，惊恐而戒备。

心神煎熬彻夜未眠，祁淼头痛欲裂，仿佛有人手持钉凿在他脑海里捶打，池虞怎么会出现在Q市？他来这里干什么？

想起池虞在基地里的种种细节——上场前的习惯性动作、如出一辙的按摩手法、完美复刻的109C......以及行为举止间不经意流露出的脾气秉性，都像极了小鱼。

祁淼不知道世界上是否真实存在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可他知道的是，世界上只要存在一丝跟小鱼相关的痕迹，他都会本能的被吸引去跟随。

何况，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鲜活生动，嬉笑怒骂，就好像是小鱼借着他的躯壳又来感受一遍人间。

祁淼目光一闪，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刺痛，眼神从池虞身上移开。

太荒唐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舷窗外。窗外白云皎皎，阳光灿然，云端之上空无一人。

祁淼心里陡然涌起一阵自厌。真是可笑，小鱼活着的时候自己因为愚蠢的顾虑不接受他，他走后却企图在别人身上寻找他的影子。

唐医生建议他远离容易诱导自己产生幻觉与臆想的人。他遵从建议，却无法克制住本能，仍是会下意识地追逐探寻，只有这样他才能短暂地逃离现实，寻得片刻喘息。

双层隔音玻璃隐约映出自己的脸，祁淼盯着这张脸，面无表情：还有比你更虚伪的人吗，祁淼？

“祁淼...你一直盯着外面，眼睛不痛吗？”身边传来一声睡意朦胧的嘟囔，喻若愚揉了揉眼睛悠悠转醒。这片空域日照强烈，坐他旁边的这位又不拉挡板，他被晒得睡不着，“......以前没见你这么喜欢看云啊。”

祁淼“唰”地转过头，“你说什么？”

锐利迫人的目光之下，喻若愚感觉自己像是被某种猛禽叼住了后脖颈的兔子。他瞬间清醒过来，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说祁指导你眼睛不痛吗，一直看外面。”

祁淼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下一句。”

喻若愚装傻：“啊？什么下一句。”

机舱内隔音做得很好，不存在杂音干扰，祁淼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可对方显然一副充愣到底的样子。甚至，这副耍无赖的模样都跟小鱼相似。

祁淼微微别过眼神，没有再说话。就在喻若愚稍稍松了口气时，他听到祁淼问：“你怎么会来Q市？”

喻若愚神经瞬间绷紧。

从机场偶遇到刚才，祁淼除了最开始跟他寒暄了两句，并没有过多交流探寻的意思。虽然略感失落，但也着实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至少他用不着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出现在Q市。

“我——”喻若愚哽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搬出搪塞陆思时用的借口，“我父母之前在Q市工作，我成年了，想来看看他们曾经呆过的地方。”

这其实是个很牵强蹩脚的理由，糊弄陆思或许足够，但祁淼——喻若愚不确定。

果然，祁淼说：“我记得刘总教练提过，你是S省本地人。”

喻若愚硬着头皮编：“嗯，我父母在外地打工。”

没想到祁淼话锋一转，“好像没怎么听过你说本地方言。”

喻若愚闲闲搭在膝头的手倏地握紧，掌心沁出一团冷汗。

从前就是这样，哪怕他满嘴跑火车能把队里的其他人逗得一愣一愣，都没办法在祁淼眼皮子底下顺利编完一套瞎话。

是不是偷藏零食了，是不是偷偷给自己加练了，零食藏在哪里，加练了多长时间......他的谎话无论大小，在祁淼面前都漏洞百出，以至于他曾经恼羞成怒地问祁淼是不是在他身上装了监控。但祁淼只是浅笑不语，高深莫测的样子把喻若愚气得仰倒。

顺着说下去更圆不回来了。喻若愚沉默了几秒，突然笑了一声，“祁指导这么闲呐，管我们全队训练不够，还管队员说不说方言？”

祁淼探究的目光终于从他身上挪开。喻若愚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连忙转过身，把棒球帽扣回脸上，背对祁淼假寐。早知道会在机场碰到祁淼，他就是无座一路站回S省也愿意。

之后一路无话。

即将降落时，偶遇气流，飞机一阵颠簸。祁淼看着那团在颠簸中也纹丝不动的背影，心里两股力量在对抗角力：一股是信马由缰的荒诞直觉，一股是束缚拉扯的清醒理智。

终于，本能战胜了克制，他看着背对自己的池虞，开口道：“你认识喻若愚吗？”

那道背影猛地抖了一下，没有回答。

落地之后，喻若愚没敢再多跟祁淼呆一秒，抓起背包闷头冲出廊桥，汇入攘攘人流。

重生以来，除了那些闲谈八卦，这是喻若愚第一次在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而且这个人居然是他从未设想过的祁淼。

对方语气里的珍重和小心翼翼，令一股酸涩委屈几乎瞬息席卷了他的大脑，他差一点就要冲动地应声了。

关于祁淼的询问，他知道最妥帖的回答不是否认，而应该是：是的，我认识。或者再稳妥一点，他还可以说曾经很崇拜喻若愚，像陆思崇拜祁淼那样，会关注偶像的动态，模仿偶像的举止。

这样的说辞甚至可以给他和“喻若愚”之间表露出来的种种相似做出一定解释。这是一个很完美的谎言，就算是祁淼大概也很难揪出错处。

可那些话喻若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如果在祁淼面前，他连自己的存在都要遮掩说谎，那还有谁会真正记得他呢？

喻若愚双眼通红，疾步奔走，眼泪如线落下。

往来行人朝他投去目光，却并未停下脚步。飞机腾空又降落，载来这一群人又送走那一群人，这座繁华喧嚷的建筑从来都是一个充满别离的地方。只是不知道少年在心里和什么人告别，哭得这样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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