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组赛在即,队员们和各自的主管教练无不在抓紧分分秒秒训练。
只有喻若愚是个异类,那天的401B跳完,他和祁淼之间的气氛就变得诡异。作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代管教练和队员,按道理来说他们应该是队伍里交流最密切的人。
而事实上,喻若愚觉得他和祁淼宛如为了孩子不得不维持和睦的表面夫妻,相敬如宾、客气有余亲近不足,充当孩子角色迫使两人绑在一起的是跳水。他甚至隐隐感觉祁淼在似有若无的回避自己。
一天的训练结束,喻若愚和陆思一起走到淋浴间。
陆思见周围人不多,凑到喻若愚耳边小声道:“你和祁指导闹矛盾了?”
喻若愚扯了条毛巾包住脑袋擦头发,声音透过毛巾传出来,有些发闷:“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一下午都没见你俩说几句话。”陆思回想着训练馆里的场景,道:“基本就是你跳完了祁指导点头表示认可。要不就是你跳完了祁指导简单说两句。这种感觉就像,就像——”
陆思挠挠头想不出个适配的形容,喻若愚摘下毛巾,幽幽道:“像要离婚的夫妻。”
陆思瞪大了眼睛,手臂上的寒毛根根竖起:“我可没这么说!”琢磨了几秒后,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像冷战的夫妻。”
喻若愚:?什么战?
陆思:“你没注意到吗?虽然你们不怎么说话,但是祁指导的眼神一直追着你跑。”
说到这,陆思的目光在喻若愚身上游移打量,从头到脚,从胳膊到腿。喻若愚被他看得一阵恶寒,抬手把毛巾蒙到他头上,“你看什么呢!”
“看你最近是不是变异了,水平突飞猛进。”陆思道:“别说祁指导了,我家老李看你一眼都要多骂我两遍不争气。”
喻若愚闻言,得意的尾巴还没来得及翘起,就听到陆思大发感慨:“不愧是我偶像,指导水平就是高!”
“......”喻若愚受不了陆思对祁淼的八百米滤镜,凉凉道:“就不能是我自己水平高吗?”
两人你来我往打着嘴仗从淋浴间出来,喻若愚拿出锁在柜子里的手机,看到上面有好几通显示着座机号码的未接电话,备注是“奶奶”。
省队训练期间不允许队员使用电子产品,喻若愚看到手机上分好几个时间点打来的电话,心头咯噔一跳。
上次回去的时候老人的身体就不太好,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喻若愚连忙回拨,嘟嘟声只响了两遍就被接起,仿佛另一头的人就守在电话旁边一样。
老人带着乡音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幺儿,忙完了噻?”
喻若愚能坦荡自如的跟基地的每个人相处,但面对池虞的奶奶时,心里总会涌起愧疚与不忍。
“嗯,奶奶。”喻若愚揉了把脸,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欢快。
老人说:“幺儿今天过生,莫忘了吃面。”
喻若愚怔住,今天是池虞的生日?
下意识看了眼日期,六月十七。潜意识里拼命回避的时间点无遮无拦映入眼底,挑动最敏感的那条神经。
被海水裹挟时的无力挣扎、入侵肺腑的剧痛窒息、逐一点点感到体温的流逝......生命最后一刻的记忆霎时如破闸洪水般涌出,让他无法喘息。喻若愚缓缓做了几个深呼吸,身体才从不自主的颤抖中平静下来。
池虞的生日竟然和他出事那天是同一天。
电话那头的老人缓声絮絮:“......寿面要慢慢吃,不能断,这样福气寿数才长,晓得了?”
喉头一阵滚动,喻若愚眼眸低垂,扯出一个笑容,道:“我晓得了奶奶。”
祖孙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喻若愚挂断,脸上强撑的笑意瞬间垮落,眉眼之间尽是阴霾。
陆思听了全程,觉得气氛不太对。瞅了喻若愚一眼,他试探道:“今天你生日?”
喻若愚没说话,片刻后问到:“我之前都是怎么过生日的?”
这话问的奇怪,但此时的氛围似乎更奇怪,于是陆思没敢多问,为难地挠了挠头道:“不知道啊,之前没见过你过过。”
喻若愚沉默了片刻,随后站起身邀着陆思的肩膀阔步往外走,道:“那今天就给我过一次吧。”
路过泳池边正好遇见楚一航从水里上来,陆思忙蹲过去把他拉上来,“结束了不?出去聚个餐给虞哥庆生啊。”
楚一航看向喻若愚,眼睛晶亮笑出一口小白牙:“虞哥生日快乐!”随后转头对陆思道:“我去跟教练说一声。”
陆思推他的后背催到:“快去快去。”
楚一航的教练正和祁淼在一起讨论事情,听到楚一航的话,嘱咐道:“你们一帮孩子出去聚餐可以,但千万不能喝酒。”
说完,他看到身旁的祁淼,突然想到,“哎那个池虞,不是小祁你在带吗,不陪徒弟过个生日?”
祁淼摇头,淡声道:“不了,我去了他们放不开。”
“也是。”关于这一点,楚一航的教练很有体会。虽然祁淼年轻,任教时间也不长,但他冷着脸往队里一站,不发一言扫视一圈的威压似乎比李教练的咆哮怒骂还管用。
......
晚霞渐浓,暮色四起。
一行三人往基地外走,喻若愚双手揣在兜里,漫不经心地问楚一航:“你教练刚刚说什么了?”
楚一航的耿直刻进DNA,将方才的对话包括祁淼的在内,一字不落的复述了一遍。
喻若愚听完,心里冷笑一声,祁淼可真有你的,搞非必要不接触那套是吧。
三人就近选了家生意最火爆的大排档,沿街找了位置坐下。
陆思接了个电话溜出去,回来的时候手上提了个蛋糕,笑嘻嘻道:“你也不提前说今天生日,一航和我只能临时订一个了,凑活吃哈。”
喻若愚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看到蛋糕拆开后上面插着数字“18”的蜡烛,一阵鼻酸直冲眼眶。
楚一航凑近去看他:“虞哥,你要哭了吗?”
喻若愚面无表情,抽了一张纸擦眼睛,道:“是啊,不明显吗?”
“啊?”楚一航有些慌张:“那、那我们下次不买了,你你别哭了。”
陆思简直怀疑楚一航用所有的情商换来了跳水的天赋点:“航啊,咱少说话,多吃饭。”
楚一航:啊?为什么?
喻若愚大力揉了一把他俩的脑袋,发自内心地道了声谢谢。
上菜的嬢嬢看到桌上的蛋糕,哟了一声,笑眯眯道:“有娃子过生日呀,嬢嬢给你们送一个菜!”
赤霞漫天,街边人声熙攘,鲜香麻辣的食物香气飘满长街,烟火气充盈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小小一桌也被这股暖洋洋的人间烟火环抱,时常悬浮漂泊的一颗心在此间落地。
自重生以来,喻若愚始终觉得自己的脑海里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拔河赛,他本人就是被拉直绷紧的那根绳子。
绳子的一端是十数年往日时光沉淀出的本能,他控制不住地被祁淼吸引,进而追逐靠近。
而绳子的另一端则是死而后生的自己。上天给了他重来的机会,他要浪费在和祁淼没有结果的纠缠上吗?甚至这些纠结缠斗全都是他单方面在内心和自己的左右互搏。
......至于祁淼,喻若愚终于发现,不再是小鱼的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和祁淼相处。前世种种,无论是眷恋还是不甘,在死亡和新生之后似乎都显得不那么重要。
喻若愚想,他或许需要和曾经的自己做一次正式告别。没有祁淼,跳水这条路他也要一个人攀到最顶峰。
回到基地,喻若愚径直去了刘恒勇的办公室。
敲门进去,他表明来意:“总教,我明天能请一天假吗?我想回去看看家人。”
刘恒勇笑了一声,道:“哟,看来你和祁指导培养出默契了。”
“什么?”喻若愚愣了一瞬,“祁指导也请假了?”
刘恒勇:“是啊,早一个星期就跟我说这两天有事来不了队里。”
“他——”喻若愚本想问祁淼请假去哪,但想了想还是闭嘴了:祁淼去哪和他有什么关系,而且他作为小小队员哪来立场管教练那么多事?
“行了,你的假我批准了。最近训练绷得太紧,祁指导不在,你休整休整也好。”
揣着假条,喻若愚回寝室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
陆思见状问到:“这是要去哪儿?”
喻若愚埋头叠衣服,道:“打算回家一趟,家里人想我了。”
陆思想到今天老人家打来的那通电话,颇为理解地点点头,“票买好了,要帮抢不?”
喻若愚嗯了声,“刚买的。”
手机就搁在桌子上,还亮着屏。陆思凑过去看了一眼,目的地是Q市,他连忙开口:“虞哥,是不是买错了,我记得你老家好像不是Q市啊。”
喻若愚手上动作一顿,几秒钟后才缓声道:“我...我爸妈在Q市待过。”
陆思知道他家的情况,随即做了个拉链封嘴的动作,“对不起啊虞哥,我不是故意的。”
喻若愚笑了下,反倒安慰他:“没事儿,都过去了。”
*
S省首府到Q市火车整整七个小时。
临时买票能买到硬座已经是万幸,在狭小的座位上蜷了一整晚,喻若愚肩背酸痛。
可在脚步踏上Q市土地的那一瞬间,他浑身的不适仿佛都被治愈,这是他的故乡。故土用母亲般温柔的臂膀接住了她已面目全非的孩子。
喻若愚深吸了一口气,背着背包走进人群之中。
Q市有三处公墓,喻若愚的爷爷奶奶都葬在南郊最清净自在的那一处,因此他猜测父母大概也会把他安置在那里,安置在爷爷奶奶身边。
南郊公墓的管理很规范,在大厅查到了的确有“喻若愚”这个名字,喻若愚跟着工作人员往对应的编号位置走去。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异常剧烈,又好像根本没有搏动,他像一缕游魂迷茫空白的跟着别人前行,只有手心不断渗出的冷汗提醒他尚在人间。
“你也是喻若愚的队友?”工作人员见他面色苍白,开口缓和气氛,道:“有些面生呢,第一次来看他?”
喻若愚大脑已经完全不能思考,只本能的发出一些音节,“......嗯?什么?”
工作人员道:“每年他的忌日他的家人、队友、教练都会来看他,都是很有名望的人,我们多少有些印象。”
喻若愚声音有些发抖,“我...我不是...”我不是任何人,我就是他!他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喊。
喻若愚爷爷奶奶的墓选在了一个视野开阔的山坡,他的墓挨着家中长辈,也在那附近。
走了大约十来分钟,工作人员停住脚步,给他指了具体方位,微微欠身道:“就带您到这儿了,不打扰您了。”
喻若愚浑浑噩噩地跟工作人员道谢,迈着虚软的步子朝对方指的方向走去。
一步步靠近,喻若愚如涉深水,步履艰难。
精心凿刻的石碑尖顶已经显现,然而下一秒,比他想象中印着自己的脸的照片更快映入眼底的是一个背对着他、额头抵着墓碑似乎睡着了的人。
那个人的背影如此熟悉,喻若愚抬手拼命按住自己的左胸膛才能保证里面安放的那颗心脏不跳脱出来
——是祁淼,那是祁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