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若愚埋头扒了口饭。
方才在医务室，队医没好气的对祁淼说“你们教练组别拿孩子当牲口练，看看这腿都抽成什么样了”，喻若愚一声不吭抓着艾草包热敷，没好意思开口解释今天的训练其实还没有正式开始。
原先都是他不知分寸挨队医批，什么时候见过祁淼被训啊。喻若愚心里暗爽。
走的时候队医说池虞缺钙，列了个单子叫他去医疗中心拿钙片。喻若愚拿着单子心里有点发愁，这些补剂他从前是吃惯了的，运动员保持体型不能吃糖，他就拿钙片当糖吃，但现在他才发现，这些东西是真贵啊。
所以他并没有准备照着单子上的全买，而是打算挑一两种先补着，后面等手头宽裕了再说。
没想到祁淼会直接备好了给他。喻若愚接过袋子，漫不经心道了声谢，问：“祁指导，这些多少钱，我转给你。”
“不用。”祁淼把东西放下，看了眼他的餐盘，离开前说了一句：“挑食的习惯不好。”
陆思望着祁淼的背影，转回脑袋感叹：“祁指导人真好啊。”
喻若愚幽幽道：“你三分钟前还很同情我的。”
“虞哥吃骨头，补钙。”楚一航把餐盘里的大排骨夹给喻若愚，一本正经道：“他不是同情，是嘲笑。”
喻若愚：“......”
陆思笑得差点被噎住，乐得直拍楚一航的背，“哈哈哈哈这种实话可以多说一点。”
楚一航规矩地坐着，娃娃脸上全是不解，我说错了吗？
喻若愚看他的眼神宛如老父亲，这孩子就外型而言简直就是小花当年的翻版，但性格实在是南辕北辙。
由于小腿还残留着抽筋的余痛，喻若愚下午没有去水上训练。找祁淼拷贝了池虞的视频资料，他一手举哑铃，一手滑动平板一帧一帧看。
池虞的比赛经历并不多，基本都集中在刚进省队那两年，最近这一年只有一场以双人组合出战的赛事。喻若愚瞥了一眼视频的命名——“王辰、池虞，省运会”。
陈嘉说的“被顶替”大概就是这场比赛了。
*
距离分组赛只剩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跳水队的队员们一个个都卯足了劲，喻若愚虽说不紧张，但也不敢托大放松。
这段时间他默默观察，就十米跳台这一项目而言，S省省队的确有几个好苗子。楚一航自不必说，拿到全国青年赛冠军基本上等于半只脚踏进了国家队。
还有一个就是陆思，发挥好的时候哪怕是最苛刻的裁判也能打出高分，发挥得不好时说他是炸鱼队出来的也很有可信度。总而言之，状态不稳定，属于盲盒型选手。但胜在心态好，整天悠哉悠哉把主管教练气得够呛。
“噗通”一声巨响，是陆思掉下水的声音，拍起一大簇水花，伴随响起的是李教练的高声怒喝。
“陆思你小子站在台上到底在想什么！梦游吗？！”
陆思大概属驴，被骂过后下一跳非常完美，空中动作的完成度和稳定性兼具，入水自然顺畅。结果就是李教练的怒火更上一层楼，把他从池子里提溜出来，大骂陆思是不是故意跳不好想气死他。
喻若愚收回眼神，侧过脸去看身边的人，祁淼神色淡淡，正在记录队员的技术动作优缺点。祁淼成为他的临时教练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不仅负责他的日常训练，还兼顾队里主攻十米跳台项目的队员的监测和训练方案调整。
这一星期，喻若愚作为队员，自由度非常高，基本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和节奏训练，祁淼只偶尔提出建议。两人可以说是客客气气、井水不犯河水，与陆思师徒二人每天烈火烹油似的炸锅相处模式形成强烈对比。
能按照自己的步调稳扎稳打不被干扰原本是一件好事，他也有信心跟着自己的规划走，无论是不久之后的分组赛还是年底国家队遴选，都不会出问题。可喻若愚心里却逐渐不是滋味，他看着祁淼平静的侧脸，内心的不甘愈演愈烈：我就这么不值得栽培吗？
“下一个该你了。”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祁淼垂眸在记录本上写着什么，随后指定动作：“401B。”
401B，向内翻腾半周屈体，难度系数2.0，是十米跳台项目里中规中矩的一个动作，想拿满分不容易，但也很难跳砸，队里随便抓一个人来跳都可以有很高的完成度。
“不。”喻若愚将肩上裹着的吸水毛巾扯下，活动了一下关节，道：“我要跳109C。”
祁淼眸光闪了一瞬，手中的笔倏得握紧又放松，他的声音冷静而客观：“动作选择不能一味追求难度，完成度和准确性更重要，要结合自身水平量力而行。”
十米跳台项目危险系数高，“量力而行”并非仅出于最终分数的考虑，更多的是从运动员的安全保障角度出发。
喻若愚轻笑了一声，看向祁淼的眼神不知是挑衅还是野心：“那祁指导认为我的水平配得上什么动作？401B？”
说完，他转身径直向跳台走去。陆思凑过来问到：“虞哥，祁指导给你指定的哪个动作？”
喻若愚挑眉一笑，道：“你看就知道了。”他走到跳台的旋转梯旁，屈膝半蹲，伸手轻轻摸了摸水面。
109C难度系数为3.7，向前翻腾四周半抱膝，对运动员的协调性与自身肌肉的控制能力要求很高。这是喻若愚十六岁那年参加世锦赛第一跳选择的动作，他拿到了这个动作在十米跳台的满分，接下来的五轮他又斩获两个更高难度的满分，由此一战成名。
喻若愚踏上旋转梯，一步步向上走，训练馆内嘈杂的声音似乎变成了世锦赛场馆里的广播播报，走动的人影也变成了举着国旗呐喊的观众，而十米台后面站着的是屏息向他注目的教练、队友，还有祁淼。
行至台沿，十米台之下水波微澜，鼓噪的心跳平缓下来，沸腾的血液也变得温和，所有的声音都消弭，他的世界一片安静。
喻若愚微微阖目，展臂、跃起。十米的高度仅有刹那，在这一瞬间，他感受到灵魂与这具身体彻底融合。
翻腾抱膝再舒展开，完美的弧线划过，“咚”的一声入水轻响，喻若愚宛如一滴水珠回归碧波，轻涟泛起，不见踪影。
十米跳台项目的平均入水时间为一点四秒，短暂的一刹却在祁淼眼中无限拉长，每一帧都与记忆里的那道身影对应。
祁淼，我这跳够不够拿十分？他仿佛可以预见小鱼下一秒就会从水里钻出来，攀着泳池边沿跟他说话。
祁淼情不自禁往水边走了几步，手里握着的笔在纸上划出无序凌乱的痕迹。
“唰”地一声，一道身影破水而出，喻若愚抹了把脸甩甩头发，眼神明亮下巴微抬，骄傲而自矜：“祁指导，我这跳配不配满分？”然后他听到祁淼叫他：“小鱼......”
喻若愚的笑容瞬间僵住，脸色剧变。
“祁指导，你在喊谁？”
少年淬了冰一般的声音刺进祁淼的耳朵，他的脚步顿住，目光钉在池虞脸上，好几秒后才移开，整个人又恢复成平静无澜的样子，“完成得不错，接下来的训练可以适当拔高难度。”
......
淋浴间内，喻若愚将花洒开到最大，绵延水幕隔绝出一个完全独立的空间，他的眼前不断闪回祁淼刚才的表情。
祁淼认出他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喻若愚就立刻否定，不可能，这么荒谬的事，就算他主动坦白别人都不一定会信，更何况被认出来。
可那一声“小鱼”咒语般在喻若愚脑海里环绕，一圈又一圈缠紧，让他连呼吸都感到吃力。祁淼叫出这个名字时脸上的神情悲哀而欢欣，像是怕戳破某种脆弱的美梦。
喻若愚的心脏漫起一阵绵绵的钝痛，不知道是为那个再也不属于自己的亲昵称呼，还是为祁淼。
*
夜晚，书房里只点了一盏不够明亮的夜灯，照得满室昏暗。
祁淼陷在宽大的沙发里，垂着头双目微阖，像一座沉默的雕塑。手机被搁置在一旁，亮起的语音界面是和心理医生唐行的通话。
“祁淼，你还在听吗？”长久的沉默后，电话另一端的唐医生道。
祁淼指尖微动，低低的“嗯”了一声。
唐医生的语调温和舒缓：“最近怎么样，有见到他吗？”
“偶尔会。”祁淼嗓音发哑，问到：“唐医生，人会有转世来生吗？”没待那头的医生说话，他接着道：“你别紧张，我不会再自杀。”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书桌上摆的相框，一寸寸描摹着相片里喻若愚的眉眼轮廓，“我只是遇到了一个很像他的人，除了样貌，所有的一切都很像。”
唐医生似乎在斟酌措辞，祁淼却轻笑了一声，眼里透出自嘲悲哀：“药好像不管用了，幻觉很少出现，但我现在居然会把别人认成他。”
作者有话要说：啊...卡文来得这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