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若愚很了解祁淼，虽说目前自己是被总教练强塞到他手上的，但以祁淼的性格，只要答应下来的事就绝对不会敷衍。

不出喻若愚所料，他走到祁淼身边时，对方正拿着平板在看池虞之前的训练和比赛的视频。关于池虞的技术资料喻若愚没有获取的渠道，池虞的前主管教练避祸避得又快又彻底，他有心想去拉近关系了解一些和池虞有关的情况，可那教练每次一见到他十米开外就开始掉头，几次过后，喻若愚也觉得没劲，就没再去找了。

喻若愚就着祁淼的手看视频资料。池虞并不是队里的主力队员，因此特意保留下来的视频资料并不多，大概十几分钟后就全部播放完毕。

看完后，喻若愚若有所思。同样难度系数的动作，池虞在前期无论是从落水形式还是从技术准确性来看完成的都相当不错，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往后却越乏力了。

难道是发育关导致的？可资料里看到的，十五到十七岁这两年池虞的身形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哪怕是现在来看，喻若愚也认为这具身体的身形和比例都是天生的跳水苗子。

方才陈嘉突然找上门，让喻若愚想起了被禁赛的王辰，池虞状态开始下滑的时间点会不会就是王辰霸凌的开端？

进入五月份，天气已经逐渐转热，训练时队员们大都穿着宽松的短袖，喻若愚也不例外。在他去要签名时，祁淼就注意到了少年手臂上一道道与正常肤色颜色不一致的愈合疤痕。

想起刘恒勇叮嘱的话，祁淼咽下原本严苛犀利的评价，反问道：“自己看出什么了吗？”

听到祁淼的声音，喻若愚从纷杂的思绪中抽身，想了想，还是把自己这段时间琢磨的训练思路说了出来：“技术动作方面我可以保证自己没有问题，现在主要是肢体力量不足导致空中时间不够，入水前姿势没有完全展开。所以我的想法是强化力量训练，技术动作学习可以先放一放。祁淼你觉得呢？”

最后一句话完全是顺嘴溜出来的，他和祁淼从前就天天凑在一起反思总结训练效果，时不时还会充当彼此的临时指导教练指出问题。祁淼那句“看出什么了”实在太熟悉，让他下意识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么一大串。

话一出口，喻若愚就察觉到不对，迅速改口到：“祁指导，您觉得呢？”

祁淼则是一阵恍惚。池虞和小鱼长得并不相像，池虞的眼睛很圆，显得乖顺质朴，小鱼却是盛气逼人的凤眼，眼尾上扬，眉目流转间透着飞扬意气。

如此不同的面貌，他却在方才那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小鱼，无论是那张脸上的光彩，还是说话时的语气停顿，又或是最后那句熟稔自然的反问，都令祁淼的心脏剧烈颤抖起来。

又是幻觉吗？不，不对，小鱼从来不跟我说话。祁淼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喻若愚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上次吃火锅时他就发现了，祁淼的状态似乎不太好，偷偷摸摸的不知道在吃什么药。

内心下意识流露出担忧，反应过来后，喻若愚不禁暗暗自我唾弃：某种程度上自己都是个死人了，死人还操这么多心。

“祁指导，你要是不舒服就去休息吧，我自己练就行。”喻若愚道：“之前我也是自己练，练得挺好的。”

祁淼似乎缓过神来了，轻吐出一口气，眼神却避开了面前的少年，道：“你的思路是对的，就按照这个来。你先去体能室，我稍后到。”

体能室内，喻若愚膝弯卡在肋木架上，小腿钩住最上面的那根横杠，整个人倒垂着向上做卷腹运动。做到第五十六个时门被推开，他拧身看过去，是祁淼。

上午的体能室基本没什么人，喻若愚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这间屋子的第一个人，五十六个卷腹的等待时间，没有等来第二个。

陆上训练馆虽然大，但人也多，交谈声和练习动作发出的声音交织成背景，显得很热闹。可是此时换到了标准八人配置的体能室，小而静的空间里一种莫名的尴尬蔓延开来。

喻若愚看了眼祁淼，一时无话，索性闭上眼继续自己的卷腹运动。

五十七、五十八......

分组赛拔得头筹、成为能被祁淼选中的队员，对于喻若愚来说，这并不是一件需要深入思考的事情，而是镌刻进灵魂里的本能。从岌岌无名的少年时到后来的功成名就举世瞩目，他们像双星系统一样永恒而稳定，是彼此生命中一抬手就能触碰到的人。

这种关系象征着忠诚、象征着信任、象征着彼此不可或缺，它几乎具备爱情的所有特征，但却唯独不是爱情。

喻若愚有想过是否要告诉祁淼真相，但每当这个念头冒出来，那天祁淼拒绝的话就会在耳边响起，“我们只做朋友不好吗”。

一百四十三，一百四十四......小腿肌肉酸痛蔓延，喘息逐渐吃力。可祁淼就在旁边看着，喻若愚不想睁眼。

我不想只做朋友，最好的朋友也不行。身体超负荷运转，意志也出现松懈，压抑许久的委屈趁隙席卷而上。喻若愚紧紧咬住牙，想，如果不能是我想要的关系，再独一无二我也不要。

所以，坦白似乎也没有必要了。

小腿突然传来一阵电击般的疼痛，喻若愚毫无防备从肋木架上歪倒，来不及调整姿势情急之下只能护住头往下栽。

想象中和地面硬碰硬的闷响没有发生，而是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熟悉的淡香瞬间裹袭全身。喻若愚下意识想爬起来，小腿肚上扭曲的麻痛使得两条腿完全不受他控制，没蹭出去两步就又倒进祁淼怀里，乱蹬之中甚至踩了祁淼几脚。

喻若愚根本不敢抬头，艰难地开口解释：“祁指导，我——”

祁淼托着他的肩膀将他扶正，语气平静：“别乱动，你小腿抽筋了。”

喻若愚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小腿肌肉在扭曲跳动：这还用得着说吗，你倒是放开我让我自己按摩一下啊！

“放松，我给你按摩。”

喻若愚悚然一惊，挣开祁淼的手往外一滚翻身坐起来，“不用！我自己来。”

国家队的张队医出身中医世家，推拿按摩很有一套，全队上下每个人都被按过，喻若愚尤甚。他发育期的时候个子窜得太快，晚上睡觉经常腿抽筋被痛醒，于是张队医就给祁淼传授了一套按摩舒缓手法。那时候年纪小，喻若愚还很担心自己长得太高过不去发育关，张队医安慰说“放心，窜得快一般窜不久”，果然，短暂的生长痛后，他的身高定格在一米七九死活不动了。

反而是祁淼，不痛不痒不动声色的窜过了一米八还在持续上升，让教练组愁了大半年。

喻若愚悄悄用余光打量祁淼，发现对方的视线正盯着自己按摩的手。

手有什么好看的？喻若愚低头看了看自己两个巴掌十根手指的手。

张队医的手法果真见效，抽搐的麻痛很快得到了缓解。

祁淼突然开口：“你这套按摩手法在哪学的？”

精神一松懈，喻若愚差点脱口而出“你教的啊”，但吸取不久之前嘴快的经验，大脑戒备程度上升了一个档次。他话音一转，道：“——找老中医学的。”

“什么中医？”祁淼的语气几乎有些咄咄逼人。

喻若愚不悦地皱起眉头：“去中医馆挂个号随便哪个都可以啊。”

不对，不对，是不一样的。才吃过的药似乎此时就失去了效果，祁淼控制不住回想池虞刚才的按摩手法：太熟悉了，小鱼发育期腿容易抽筋，用的就是这套手法，这是张队医家传，按的每一步都有对应穴位的顺序，绝对不是什么中医都会。小鱼当时嫌麻烦不愿意学，是他去找张队医讨教了之后回来逼着学会的。他怎么可能会认错。

可是，又怎么会不是认错......大脑极度活跃后又陡然沉寂下来，祁淼脸色一片灰败。体能室不算大，他没有找到那个透明的身影，而一直以来的幻象似乎投射在了眼前这个可以称得上陌生的少年身上。

短短一上午经历两次幻觉与现实的交错，祁淼几乎精疲力竭，他站起身，道：“能走吗？去医务室看看。”

喻若愚想说不用，结果一下站猛了，扯到了好不容易安抚平静的小腿肌肉，顿时又抽搐起来，甚至比上次更加剧烈，他面目一阵扭曲，绝望地开口：“......祁指导，劳驾你扶我一把。”平时他可是做两百个都活蹦乱跳的，谁知道今天会变成这样。

中午吃饭的时候，陆思、楚一航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满脸八卦。除了他俩之外，食堂里但凡是跳水队的，都隐晦或明目张胆地往他这边看。

陆思：“听说你今天上午被祁指导训进医务室了，真的呀？”

楚一航：“是真的，我去喝水的时候看见了。”

喻若愚：“......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的道理你们知不知道？”

两个崽子满脸“嗯嗯我懂，你继续挽尊”的表情。

喻若愚百口莫辩：“我是昨晚夜跑完忘记做拉伸了，所以才——”

话没说完，右侧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手上还拎着一袋子药。

“祁指导！”陆、楚二人异口同声。

祁淼点点头，把袋子递给喻若愚：“医疗中心开的补剂，按时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