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家时王诺已经收拾好了表情。

她很少有那样大的情绪波动，真正冷静下来后也为自己突然失控的情绪感到好笑。她再明白不过了，越前龙马说的是气话，不能较真。

心脏鲜活地砰砰砰跳动，在提醒她刚刚血液沸腾的实感。

她想，她还能像普通的少女那样，为了一句伤人的话而愤怒伤心，这应该是件好事。

她在商界，在家族，受过无数比那句话还要伤人一百倍的辱骂和咆哮，那些都不能伤害到她分毫。只因为她对越前付出了真诚，将所有的温柔和善意都给了他，所以被刺了一下就痛得厉害。

“和越前的问题解决了？”不二周助在客厅见到她。

她无奈地摇头：“没。”

王诺厉害的地方在于，哪怕心中有再多情绪翻滚，只要她愿意，她就能掩饰得滴水不漏。比如现在，从神色中旁人丝毫分辨不出她刚才极度的愤怒和委屈，她摊手：“没能谈清楚。一时激动，我们吵了一架。”

不二周助完全无法想象少女与人吵架的画面。

他递给王诺一杯蜂蜜水：“你知道越前为什么会闹脾气吗？”

“就是这个不知道。”她笑了笑，“也许是我总说教，他觉得厌烦了。”

“我觉得并不是这个原因哦。”

“我想不到别的理由了。”

“……你太溺爱越前了。”不二说，“他突然对你发脾气，还无视了你想要和解的心意。你应该生气才对。”

“我刚才就生气了。”王诺垂着眼睛，“但是在回来的路上就后悔了，我心想，那个孩子向来很孤独，不懂为人处世的谦让，不懂收敛情绪，不擅长交流。我早知道的。”

“他顾及的只是自己的事，自己的网球。在性格成长的关键期，这些东西他还没学会，我来到他身边，本应该把这些教给他……”

说到这里她变得很低落，像是自己对自己妥协了：“根本没办法生他的气啊……”

不二周助摸了摸她的头发：“不生气，但是你很伤心。”

“嗯……”她鼻音浓浓的，“真的，很伤心。”

她眼中像是有光彩无声地熄灭了，整个人被灰蒙蒙的云笼罩着。

不二周助想要让她振作，可王诺并不需要安慰的言词。饭桌上，由美子和王祺轮番出马，都没能让她放下眉宇间的阴霾。

王祺跑来不二周助房间露出求助的神色，向少年讲述了从替补事件开始的前因后果。

“周助哥，问题出在越前身上，但他不听人劝。”小男孩又描述了傍晚时，他见姐姐和越前和解失败，急匆匆赶去确认，然后见到了越前迷茫困惑的神色。

“我没听到他们的谈话，但是越前表情很不对。”

栗发少年安抚地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想了想，给手冢国光打了通电话。

事情确实发展到了连手冢都无法视若无睹的地步。

越前对王诺的回避变本加厉，一年级王牌和经理吵了一架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王诺被低落的情绪笼罩了，她的一言一行仍旧优雅温和，却像被雨水沾湿，部员们看到她勉强的微笑，自己也被感染着难受起来。

这样会影响到整支球队的比赛状态，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王诺。”上午的训练结束后手冢叫住了她。

他本想问越前说了什么，可看着她无精打采的样子，不自觉放轻了声音：“……不要让负面情绪影响到你的工作。”

连原本严厉的训话都下意识地改了语调：“周末就是关东大赛，时间不多了。经理状态不好队员们会担忧。”

手冢没有问越前如何如何，没有让王诺去迁就小朋友，而是站在她的角度就事论事，这无疑点醒了她——没错，私人情绪带入工作可是非常不专业的行为，她这两天实在是失责。

“部员们为优秀的经理而骄傲。”手冢说，“不要让我们失望。”

王诺长长地深呼吸。

“谢谢部长。我会注意的。”

看着她重新露出微笑，手冢点头。

“至于越前，”他推了推眼镜，声音低沉不带温度，“我会处理他。”

——这种“我去揍他给你出气”的氛围是怎么回事？

王诺噗嗤地笑了，这次声音明亮了些：“谢谢部长！”

被部长提醒后，王诺在青学的孩子面前收拾好了情绪，哪怕越前龙马就在眼前晃悠也面不改色。

于是在正选们眼中，经理终于恢复正常了，从低气压中走了出来。虽然小朋友还是板着脸搞冷战，但是王诺似乎不再因此感到沮丧，越前不找她，她好像无所谓的样子，场地中碰到了，被避开也不生气。

部员们感到心安——越前闹别扭没事，那小子就是个刺头，经理桑不要伤心就好。

胸有成竹，随意自如，这一直是经理王诺的风格。

在关键时刻，她成功维持了这种形象，这无疑给浮躁紧张的队伍注入了强心剂。

王诺本来打算做很多事情，比如说提醒大石扶孕妇的时候千万要小心不要伤到自己，比如提醒河村注意自己的肌肉，又比如说告诉部长不要那么拼命。

但临到头来她什么都没说。

受伤的最后都会好转，得到的是经验和同伴和美好的回忆。一时的痛苦是一种支付，换来的是成长和蜕变。即使出了意外，那也是成长路上青紫的淤痕。

大家都是这样。

2、

关东大赛前的最后几天，青学网球部全体部员进入了魔鬼训练模式。

王祺彻底沦落成了正选们的陪练。他就像一块无敌万金油砖头，哪儿缺就往哪儿搬，一场训练下来，被陪练的正选们精神倍儿爽，他却累得想瘫倒，还硬要强撑摆出高手风范。

正喘着粗气擦汗，周边有人靠近。他有气无力地掀开眼皮，看到一罐葡萄味芬达递到了自己眼睛下面。

这种只比牛奶稍好一点的品位，肯定是越前无疑了。

王祺顺势接过，然后自暴自弃似的完全躺在了地上。蓝天悠悠，阳光恰好被一片云给挡住，不是那么刺眼。

这几天越前和王诺冷战，和弟弟王祺的关系倒是一如既往。小男孩问过越前好几次到底怎么了，越前却永远避而不谈。

听说昨晚小朋友被部长叫去训了一通，可今天半点改变都没有，最多王诺测身体数据时他会补充肌肉拉伸的感受，配合工作。

连部长的话都见效甚微，看来真的是非常棘手的问题。

天上的云挪开了，阳光重新洒在王祺脸上。

越前坐在他右手边，王祺偏头，刚好看到他的腰线，向上视线滑过手臂，最后到他的侧脸。

他伸手把小伙伴的帽子捞下来，遮在自己眼睛上。

“喂，这是在球场，别睡啊。”小朋友戳他。

王祺拿开帽子，正好和越前四目相对。

两个人吵架需要第三者调和。一个是他最好的朋友，一个是他最爱的姐姐。只有他能帮上忙。

王祺深呼吸。

“龙马，你有没有兄弟姐妹啊。”

小不点顿了一下：“……有一个不是哥哥的哥哥。”

“那你哥怎么样？靠谱么？”王祺翻了个身，由躺着改为趴着，借到力的两只手去拉Ponta的罐子拉环。

越前龙马还真歪头回忆了一下越前龙雅的形象。奈何片断太碎，他只记得加州阳光下橙子圆滚滚的就和网球一样。

“他是我爸领养来的，后来被阿姨要走了抚养权，就再也没和我们联系过。”

“他小时候老用橙子砸我。还喜欢以大欺小用网球打我。”

想了想他又道：“还喜欢揉我头发。”

王祺点头：“哥哥都是这样。”他盯着ponta罐身上滑落的水珠，缓慢悠远地说：“呐，龙马。我哥他，虽然总爱欺负我，有大事总是敷衍我，对我还严苛的不得了……但是，他是我最爱的人。”

越前龙马安静地看着地面塑胶的纹理，没有接话。

小男孩的声音带着少见的低沉与沙哑：“对我而言，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或者事比他还重要。”

“我是被他养大的，小时候，他总是很晚很晚才回家，为了我们的生活，还有自由，做着很辛苦的事情。”

“父亲去世的时候留给我一份遗产。有很多亲戚都想要那笔钱，所以他们争着当我的监护人。”

“我哥跟我说，那是父亲留给我的爱和思念，不能让别人拿走。他让我放心，说肯定把遗产交到我手里，也肯定给我们找到最好的监护人。”

“然后他消失了一段时间，有两三个月没回家。后来我才知道，他去找了姑祖母，让姑祖母放弃监护权，把监护权转让给能保护我们的爷爷。姑祖母是个变态，她把我哥带到四面全是镜子的房间，给他穿各种各样的裙子，洋服，一天要换两百套衣服。姑祖母让他穿着裙子模仿她死去的女儿，如果神态不像就用脚踢他，用指甲掐他，如果模仿的像，就会尖叫着死死抱住他。连着两个月，每天都要来无数次。”

“医生说我哥从姑祖母家出来时，有严重的神经衰弱，还有应激性心理障碍。他的身上全是淤青和新掐的指甲印。”

——这其实也是另一个王诺坚持穿男装的理由，她从未和任何人说过。

唯独小男孩知道，姐姐对女装从此有了PTSD。

王祺叹了口气：“但当时没人告诉我这些。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对我说，我们自由了。”

“我当时还怪他离家太久，不在家陪我。”

故事讲完了。

王祺沉默了很久，这些往事对于他来说是相当沉重的回忆。

越前双唇微分，像是对王祺讲述的内容感到震惊。他侧头看着小伙伴，心里乱糟糟的，下意识想去看不远处王诺的身影。

王祺坐了起来。他看向少年的双眸，神色极为认真：“龙马，我是想告诉你，哪怕是那样艰难的时候，王诺也没有沮丧，没有伤心，他的眼睛里永远有光。”

“但是这两天，只是因为你无缘无故地躲避他，他眼睛里的光芒就消失了。他不生你的气，但是他很伤心。他有整整两天没有微笑。”

他抿了抿唇，目光带了丝危险的味道：“龙马，我给你一个星期解决矛盾。如果你还这样连解释都没有地让他难受，那我不会原谅你。”

小男孩的双眸是纯粹的黑色，此刻像是锁定了猎物，目光带着压倒的气势。

越前没有躲闪。

王祺刚刚说的话让他思绪繁乱，心头发堵，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想到了那天傍晚，自己冲动之下甩出伤人的话。懊悔像纠缠的藤蔓爬满胸膛。

越前龙马认为自己是很喜欢王诺的。

喜欢他的温和，喜欢他优雅淡然的姿态，喜欢微笑时光彩流转的凤眼，喜欢他偷懒时舒展的样子，偶尔恶作剧时忽扇的睫毛，望向窗外时下巴扬起的弧度，念英语时吟唱般的音色，还喜欢他干净的双手，他垂到耳前的碎发，他细腻微凉的皮肤……

他那么喜欢他，却不曾真正了解他。

关于王诺的过去，王诺内心真正的想法，王诺在校外的世界，越前龙马都一无所知。

就像是自以为是的美梦被一盆冷水猛地浇醒了。

越前龙马突然间意识到，他不能只顾及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想法，对王诺的心情视而不见。这样仗着他对自己的包容就有恃无恐地伤害他，是非常混蛋的做法。

“……Thanks for telling me.” 他对王祺说。

越前向来上扬的眼角此刻垂下了，他收起了骄傲且不可一世的神色，微微皱眉，双唇也紧紧抿着。

“我要想一想。”他对王祺说。

如何面对王诺，如何与他相处，这不是逃避能解决的。他需要好好想一想。